64红册(四)
襄阳府之战,过程看似惊心动魄颇有戏剧性,实质上,一切全在赵当世的算计中。 以防御豫寇南犯为借口撤防北驻,为的就是张机设阱,请君入瓮。当然,张献忠会最终下定决心突袭襄阳府城,一方面固然由于襄阳守备空虚,一方面也因他本身十分的自负,当然,最后同样少不了罗汝才的极力怂恿。至于罗汝才,他自告奋勇,口口声声表示北上纠缠郧阳巡抚袁继咸以策应西营,但一转身拍拍屁股,直接从郧阳入豫,投奔李自成去了。 有着王继业与罗汝才等为内应,赵当世得以清楚了解张献忠来到湖广之后的一系列行动,并随之一步步勾诱张献忠,将他和西营引入这精心设计的天罗地网之中。除却飞捷左、右营从鹿头店巡检司赶赴襄阳府城的这一段路时间上扣得稍微紧了些外,整个计划的施行完全称得上顺利。事关重大,知道内幕的人寥寥无几,就连此次军事行动的前线指挥韩衮与马光春,也是临时接到的军令——张献忠因军情走漏而受戗,赵当世当然引以为鉴,严控风声。 赵当世之所以费尽心机,与顾君恩着意布置了此局,实是因为可以借此一举打破赵营在楚北发展的最后一道桎梏,即赵营上下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的“进襄阳”。 虽然名义上职责为“镇守郧阳襄阳”,可赵营此前在楚北,仍然免不了处处受限。大明崇尚“以文御武”,上到朝阁、下到地方,都谨遵此道教条。就算赵营对楚北局势的稳定再重要,襄阳府中的那些文官们还是不会允许地方军镇的兵马染指府城一份半点。 已故襄阳府知府王承恩曾说“防赵镇兵甚于防川”、推官邝曰广则认为赵当世与董卓无异。他们从不允许赵营兵进城,只肯在城郊提供驻地,从这些明着暗着的举措都可窥见他们心中对于“武人擅权”的巨大防范。 城防易过、心防难破。赵当世深知,不采取极端手段,近在咫尺的襄阳府城城垣便将永远成为赵营的天堑。作为独立的个人,赵当世有情有义,但作为赵营的领袖,现实却逼迫着他成为一头没有感情的猛兽。赵营前进的脚步是无法容忍旁人阻隔的,若有,那么赵当世将会毫不犹豫、千方百计将之消灭。 这是他的使命。 赵营这次进兵襄阳的举措可以看作为当初占据枣阳的放大模式。换言之,乃借贼寇之手,将襄阳府中所有反对赵当世的官员一刀斩断干干净净,重置权利架构。西营降将王继业,正充当了刽子手的角色。 王继业投顺赵营的勾当,知晓的人微乎其微。赵当世本人也是临了才清楚这个神秘的“王将军”的真实身份,外人更无从得知。赵当世交给王继业的任务,便是带人将王承恩、邝曰广等襄阳府的顽固派斩尽杀绝。由此,王继业作为替罪羊,再无法光明正大地归降赵营,不过赵当世给他安排好了退路。 赵当世让赵承霖在西营众俘虏中找了个与王继业长相相近的顶包替死,而后让庞劲明负责掩人耳目护送名义上已经“授首”的王继业前往河南少林寺出家为僧。王继业身携赵当世亲笔所书交给寺院的荐信,内容自然多加修饰掩去了王继业的行径,少林主持彼岸海宽必然不会拒绝提供一个容身之地。 “进襄阳”三个字看似简单,牵扯面却大,绝非简简单单驻兵罢了。没有府县官掣肘,赵营从此可以有效掌控襄阳府从军事到民政的所有关节。 就比如襄阳府各仓各库,赵营对外宣称大部毁于贼寇黑手,但私底下,这些军资物资全被赵营严格把控了起来。襄阳是楚北转运交通的重要中转站,杨嗣昌在此设立督门后,更是以下了军令将各府物资齐汇襄阳府以供督门视情况分拨调派。时至今日,诸府库中囤积的钱粮物资可谓山积,目前仍在紧锣密鼓地点计中,然可以肯定的是,赵营至少在很长一段时期内,钱粮军资都不会再成为军中主要问题。 掌握了襄阳府仓储库存,还能从根本上节制楚北尤其是襄阳府辖区内迫切需要各项支援的州县。有着军、政两方面的钳制,赵营才算能够彻底控制襄阳府全境。 此外,位于襄阳府城中的襄王府亦成赵营的囊中物。襄藩在襄阳府及周边府州的产业颇盛,说的客气点,赵营往后推进农、商、矿、渔等产业的发展,可以从襄藩得到更多的“帮助”。说的不客气,失去了襄阳城墙屏障的襄藩一如怀千金过市的孩童,从今往后存亡与否已经难以自主。赵当世顾及情面,愿意和襄藩继续携手并进,可要是襄藩不听话,那赵当世一句话,把襄王府一门“活活饿死”,也并非难事。 还有一点利好,得益于卢镇国、黎安民两部的溃败。 赵当世一开始还没打他二人的主意,可是后来了解到,他二人的兵力在兵乱中遭到了巨大的损失,一应编制名存实亡,随即起了别样心思。 赵营以楚北为基,既得襄阳府城,更是基业之本。可是飞捷左、右营与后续赶来的无俦营都是野战主力,时常要外出征战,以襄阳府城之重要,必须要留一支军队长期坐镇。卢、黎两个镇守副总兵的奇兵营兵额加在一起大概也有二千出头,足够襄阳府城防务所需。赵当世找到他二人,委婉表达了自己希望与他们同舟共济的想法。 卢镇国与黎安民虽然归属督门标下,但这点机变能力还是有的。这时节朝纲废弛,明面上的编制并不能代表私下里的隶属关系。就像左家军,核心成员除了左良玉自己总兵标下的内营军官外,尚有来自总督、巡抚等各处各地的军队。他们不听自己上司而以左良玉马首是瞻的原因无他,唯实力耳。左良玉有实力帮他们养军队、有实力帮他们稳固军职地位、有实力维护他们的军队横行无忌,他们就愿意跟着左良玉抱团取暖。 回到赵当世身上也一样。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赵当世已然成为楚豫军头中的新贵,蒸蒸日上之势不可阻挡,与其再将身家性命交付给日薄西山的杨嗣昌,何不另寻明主,投了赵当世,翻开人生的新篇章? 赵当世没有逼他们立刻做出决定,毕竟眼下朝廷的赏罚未明,督门对于近期楚豫间的一系列变乱亦还没有应对,一切还都难说。但在赵营私下里,从卢镇国、黎安民两人名中各取一字拼成的“国安营”的设立,已在章程中。 二月春分,登封迎来一场大雨。 少室山下,邓龙野、满宁及薛抄数人站在一株大樟树下避雨。薛抄左顾右盼不住张望,口中嚷嚷:“怎么还没到?” 满宁笑道:“老薛,你看你那抓耳挠腮的模样,当真似只猢狲。” 薛抄回讽他道:“猢狲也好过你个黑炭头。” 邓龙野听着他二人拌嘴,斜眼往后瞅。原本雍容华贵打扮的朱由崧当下已经换上了一身寻常百姓的粗布麻衫,可即便衣着简陋,他那面泛红光的宽面大耳,仍然显出难以掩盖的富贵之气。 “王爷请稍候,等人来了,咱们即刻上山。” 与邓龙野等粗俗莽夫相处了半个多月,朱由崧已经心平气和了许多。邓龙野告诉他,福王府已经家破人亡,就算送他回去也无济于事。朱由崧这段时间都跟着他们藏在偃师乡间生活,直到两日前邓龙野面见了一个陌生人,随后就通知他,要将他送去少林寺。 “你等......要让本王去当和尚?”两个泼皮满宁与薛抄正吵得不可开交,朱由崧感觉这些人中就邓龙野还讲些道理,这时实在忍不住,趁机问出了心中疑虑。 邓龙野笑笑,只简单道:“王爷睿智。” 即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当猜测被肯定,朱由崧依然难以接受。他眼眶湿红,小声抽泣起来:“怎、怎么能这样......”福藩虽然崇佛,但除了烧香布施做些面子工程外,酒色财气是样样不落。朱由崧实在难以想象从此不近女色、不食酒肉的日子。要是他有勇气,他真想一头直接撞死在少林寺的山门前。 邓龙野宽慰他道:“王爷,忍得一时方为人上人。我记得,本朝太祖皇帝,起初亦是佛门中人,后来不照样成了九五之尊?” 朱由崧摇头道:“小王怎敢与祖宗相提并论,小王不求其他,只求诸位英雄好汉能放小人一条生路,小人回去,必将各位供奉在案前,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 邓龙野叹了口气:“王爷,我等才将你救出,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你又蹈火场?”接着道,“数日前,闯贼攻下了汝州,知州钱祚徵身死殉国。闯贼在汝州开设官署,俨然有了与大明分庭抗礼、改朝换代的意图。他既然要立新朝,自是容不得王爷这样的皇亲国戚。这不,就前两日,听说闯贼与从楚中流窜过来的曹贼相合,要攻开封去啦。开封什么地方,周王的封地。闯贼仇视皇家子孙,自是不斩尽杀绝不罢休。我等让王爷走了,要是半道上遇上流贼土寇,岂非再次羊入虎口?洛阳城刀山火海这一场,真当白走了!” 朱由崧垂泪不语,邓龙野继续道:“当前河南贼寇遍地,洛阳、偃师、登封这一片更是贼窟子,我等就走一步都难。王爷安危要紧,总躲在乡间终究不是办法,所幸少林主持与我家主公有情谊,寺里有寺兵护持,远近贼寇莫敢侵犯,把王爷先送去寺里避避风头,属实为最合适之举。” “可是......”朱由崧心知眼前这个汉子说的话虚虚实实,不可尽信,但也找不出理由反驳。他对外面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本还想请邓龙野将自己送去别的藩府寓居,可话到嘴边,压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甚至周藩在开封之事,亦只是刚才才从邓龙野口中得知。至于北京有皇帝在,他是知道的,但印象中北京仿佛在万里之遥的天边,由是更不敢开口提去北京这茬。 “好汉,那小王可否知道,现下在等的是什么人?” 邓龙野应声道:“是与王爷同去少林的人。” 朱由崧见这伙人一个个嘴巴都紧得无比瓷实,也打消了套话的念头,默默哀叹着如常一样开始顾影自怜。正在这时,邓龙野见斗着嘴的满宁与薛抄忽而安静了下来,一个探步跳出去往道上看,但见三骑正冒雨奔来。 三骑须臾便到身前,骑士相继下马,一人摘下竹笠,邓龙野与满宁同时上前行礼:“庞指挥使。”这人正是赵营特勤司指挥使庞劲明。 庞劲明的脸一如既往的黑沉,他扫了不远处的薛抄一眼,压着声音道:“御寨的?” 邓龙野答道:“是,这次带德昌王出来多亏了他。”又补一句,“与我俩相熟,靠得住。”他们虽然不属于特勤司而是亲养司中指挥,但周文赫与庞劲明关系匪浅,两司关系也很亲密,平时走动及交叉合作很多。庞劲明手段高明、个性难测,在邓龙野与满宁看来十足是赵营中最惹不起的人。 “将御寨的打发走,送王爷上少林,不需要他们。”庞劲明的话隐隐透着强硬。 邓龙野不敢违抗,点点头转身与薛抄说了几句,薛抄瞅了瞅沉默的庞劲明,嘿嘿一笑,招呼身后几个手下:“走,回家咯!”也不和庞劲明见面,大步踏着泥泞很快消失在了幽深的林木中。 庞劲明随后打了个响指,站在他身边的一个汉子拱手道:“指挥使。” 邓龙野瞧这汉子面生,问道:“阁下是?” 庞劲明替那汉子答道:“来服侍德昌王的。” “服侍德昌王?”那汉子愣了愣神,眼神不由自主瞟向几步外瑟瑟缩缩躲在树下的朱由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