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幽魂似能感受到她心底的绝望无助痛苦不甘。 朝朝日东升,夜夜月西沉。 她等了无数个日夜,始终未见半点回音。 什么流言蜚语都听过,可她全都不信,只等着云昰明明白白的一句话。 她也有不顾一切去质问的冲动,却终究做不出那般不顾身份的事,也不想再度沦为笑柄。 人们会说瞧吧,安平小姐果真疯了,太子宁肯不继位也要拒婚,她竟不顾体面跑进宫大闹,一点儿脸面都不要……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她比谁都懂个中滋味。 她想了一千种一万种理由,唯独没想到他拒婚的原因竟是如此荒谬。 多年来她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兄长们也待她如珠似宝,因此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身份。 “晞儿,我们终究母女一场,大可不必闹到鱼死网破。你和太子,都是我最不愿……” 安平晞冷笑着打断她,“娘娘心里只有云昰,就像我父亲心中只有家族和权位。我要让全天下都知道云昰为何不愿娶我,因为我是大将军和皇后娘娘的私生女,是云昰的亲姐姐……” 皇后面色惨白,失声道:“晞儿,你疯了!” “时至今日,我还有退路吗?”安平晞声嘶力竭道。 皇后神情悲悯,像看一个可怜的疯子,她轻声叹息,缓缓走上前来揽住了她的肩。 “你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咎由自取。当初本宫原想择薛氏女为太子妃,是你仗着陛下的疼爱,去向他求来了恩旨。你向来都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可你有没有想过那道旨意会是你的催命符?” 安平晞如遭雷击,突觉浑身虚软心跳如狂,她正欲推开皇后的手,却感到脑中一阵阵抽痛半点力气都使不上来。 “既不肯糊涂的活着,那就清醒的去死吧。乖孩子,你这一生尽享尊荣没有遗憾,认命吧!” 她身后的阑干不过三尺高,此刻头脑晕眩浑身虚软,皇后轻轻一送便将她推了下去,宫墙外是滚滚碧灵江。 江风呼啸着在耳边哀嚎,像是一首苍凉无奈的挽歌。 皇后手中握着根掉落的金钗,一面大喊着来人,一面瘫倒在地失声恸哭…… “为何我偏生是她的女儿?”幽魂望着丈许外嘶声悲泣的皇后,喃喃自语。 仓皇赶来的宫人穿过他的身体,跑过去围住了伤心欲绝的皇后。 幽魂转身望着案几上的残茶,似乎还能闻到发腻的甜味。 为何生前未能察觉,否则也不至于着了暗算? 三、往生 幽魂心中渐生厌倦,她将魂魄困囿于回忆里,与生前自囚于那座小院有何不同? 于是她去了山水间,想要借天地灵气化解心中难消的执念,不想死后也无法解脱。 不知过了多久,山外响起惊天动地的战鼓声,飞鸟虫鱼皆仓皇出动。 她被惊出了青鸾山,抬头看到残阳似血,又见江上战船林立旌旗飘展,天市城被重兵围困,山下硝烟四起火光漫天。 幸好天色阴暗黑云压城,她才能与白日出现,不至被日光曝晒灰飞烟灭。 幽魂躲在城楼暗影里极目远眺,看到城外重兵压境,喊杀声如雷,贼首白袍白发,面戴形制古怪的银面具,他身后的战旗上缓缓升起一人,竟是满身血污的太子云昰。 城上站着惊慌失措的皇后与狼狈不堪父亲…… 当日坠江濒死之际,魂魄脱离躯壳时,眼前曾出现过这副末日景象。 天日昭昭,竟幻象成真!激动、狂喜、畅快、欣慰? 郁结在灵魂深处的怨愤不甘和刻骨仇恨顷刻间烟消云散。 她忍不住仰天狂笑,笑着笑着却泪如雨下。 百年心事归平淡,未曾相守已白头! 安平晞,安平息?安能平息? 她再未多看一眼,转身又回到了青鸾山,此后再未迈出一步。 起先她能看到万丈繁华、听到虫鸣鸟叫、闻到花木清香、触到流水清风、感到严寒酷暑。 如此不知过了多少年,她渐渐失去了所有感知,也忘了自己是谁。 魂体日渐虚弱单薄,随时都会消散,偶尔竟会陷入沉眠。 有一日她与混沌中睁眼,看到辽阔漆黑的水域,和水边灼灼如火的彼岸花。 有股力量牵引着她掠过水面朝远处飞去,许久之后,水面上现出一座雾气弥漫的小岛。 渡口有人在接引,来人身形高大,罩黑色斗篷,兜帽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容。 他腰间悬一枚亮晶晶的小腰牌,其上散发的淡淡光华与黑暗中勾勒出他的轮廓,似剪影般虚幻。 那人缓缓抬起一只手,幽魂便不由自主飘落到了他的掌心。 “这是何处?”它下意识开口,声音柔婉动听,想来生前是个女子。 “往生殿,”粗哑的声音蓦地响起,“专司接引无主残魂轮回转生之地。” 那语声仿佛风烛残年的老人从胸腔拼命挤出的最后一缕余音,可他手掌上肌肤细腻纹路清晰,竟似还很年轻。 “已经很久没人和我说过话了。” “吾乃往生殿神官,早已非人。” 听他的意思,莫非前身是凡人幽魂好奇追问,但神官并未理会。 他身上有种……生者的气息,不同于她所见的缥缈孤魂。 浓雾深处渐渐显出一座破败殿堂的轮廓,断壁残垣,想是年久失修,分外凄凉。 殿中有一座巨大的池子,池中漂浮着幽蓝雾气,星星点点的碎光如鱼儿般游弋其中,璀璨晶莹纯净空灵。 神官走到最里边的书案后坐下,随手将她抛入桌面的石砚中。 与其说石砚,不如说是烛台。 砚中并无墨锭,只燃着半截焦黑的蜡烛,烛泪如浓墨般汇聚了好大一汪。 神官低头翻阅一本案卷,她有心偷窥,奈何满纸文字一个不识。 她百无聊赖地躺在温热的墨汁中,好奇地转来转去想看神官大人的脸。 可兜帽下是浓地化不开的黑雾,且深不见底,不辨五官。 她的窥视令殿主不悦,狠狠瞪了她一眼。 虽然看不到眼神,但还是能感觉到被他瞪了。 “你们神官都长什么样,给我瞧瞧?”既然被发现了,她便大着胆子道。 原本就是说说而已,谁承想他竟真的抬手一拂,那层黑雾散了,逐渐显出一张黑红斑驳的骷颅面孔,像是被地狱烈火舔舐过一般,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五官便如深不见底的黑洞。 这般可怖的脸容,她却并未觉得恐惧。想来是去世太久,七情六欲早已泯灭。 “你寿数已尽天命早绝,为何迟迟不肯归来?如今魂体损耗太过,恐难以为继。”神官合上手中案卷,“此等先例虽不少,但你生前身份未明,本君实在不知如何安置。” “那便放我离开!”她没好气道。 “凡人魂魄一旦离体便虚弱无比,七日之后将会远离躯壳,要么前往冥界转世投胎,要么徘徊世间最终湮灭。若非冥界使者恰好经过,将你的残魂收拢带回,你如今早已灰飞烟灭。” “回来如何?消失又如何?” “回到此处,可等魂魄聚齐后再入轮回。若强行滞留阳间,待魂体损耗殆尽便会归于虚无。” “本君要细细查阅这些年的无主之魂,或许能找到你生前身份。好生呆着,莫再搅扰。” 她便乖乖趴回去,瞧着头顶嗤嗤燃烧的烛火出神。 说来奇怪,神官手中的书卷都不知换了多少册,那截蜡烛的长度却丝毫未变。 她终是忍不住问道:“这蜡烛何时能燃尽?” 神官头也不抬道:“吾归天那日。” 她只当是敷衍,便不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到殿主放下书卷起身离座。 幽魂瞥了眼案上昏黄古旧的书册,这一眼竟让她有些失神。 ‘天同十八年,冬,安平晞,主魂至今未归。’ 四、招魂 那行被朱笔圈起的字,她竟全都认得。 神官走到池边,细细端详着那雾气中缓慢游弋的光点,忽然转头望向幽魂,“或可一试?” 他说完缓缓抬起双手,口中念念有词,吟诵着她听不懂的咒语。 遥远的地方传来应和之声,像是在回答他的问询。 池中幽蓝色的雾气袅袅升起,随着他的念诵和比划形成了一个格外繁复的法阵。 神官一边驱动法阵一边回头,语气难得温和道,“你且过来。” 她还没做出反应己被扯了过去,整个笼罩与法阵之下。 “好奇怪……”就像撞入了一个虚无怀抱,她有些惊异的看着身边那团稀薄的轻雾,“这是什么?” 神官并未言语,只是凝神结阵。 恍惚之间似又陷入混沌,她觉得自己好像化作了一汪清泉,正一点点汇入了无边海洋中。 周遭突然风起云涌电闪雷鸣,她在一阵天旋地转中失去了意识。 面前似有清风萦绕,妙音阵阵,幽香扑鼻,隐约看到白云开合、纱幔飞舞…… 这种感受极其玄妙,如果用一个词语形容此刻的情境,那就是光明,与冥界的阴森诡异相对的纯澈光明,有奇异的吟唱从云端传来: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