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滕歌走后,我想破脑袋也没想出好办法。 尚候时常来我屋里遛鸟,信誓旦旦地提了两个法子。一是嫁给他,二是我luo奔。老实说,比起嫁给他,我情愿luo奔。 把尚候撵出去后,我在荷花池转悠半天,碰到白端和华林走来。 白端拿起桌上的绿豆糕,捏起一块投入荷花池里,引来无数肥美的鲤鱼争抢。鱼尾拍打水面,溅起白色浪花,淋了我一脸。我怒气冲冲地瞪他,白端悠然一笑:“小花猫。” 华林感叹:“六出公子和滕姑娘感情真好。” “这都叫感情好的话,那我和华二哥可称得上伉俪情深了。”我抓过白端的衣角,擦拭脸上的水珠。 白端笑眯眯回道:“我和华二哥要去市集逛逛,你去不去?” “不去。”离新秀甄选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哪有那个闲心思啊。 “听说八宝记新出了荷花糕。” “我去。” 比起以往所见的街市,尚城要显得轻松舒适,处处透着江南水乡的气息。如果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就属四处可见的蟠龙拱门了。 这种蟠龙拱门为两条蟠龙交首抱实,柱身呈青黑色,上面刻着古老的文字。 华灯初上,歌舞升平,花船酒舟,七彩灯盏挂枝头,姑娘们装扮夺目,小伙们气宇轩昂,穿梭在琳琅满目的店面,其中醉仙居远远瞧去最为热闹。 醉仙居分为内居和外居,外居兜售胭脂水粉,内居则是酒肆花楼。与普通花楼不同,逛过外居的姑娘们,也可以到内居和花楼女子、文人骚客一起听曲喝酒,极为清流倜傥。 听云桑说过,花楼多是苦命女子,得罪了傩教而家境落魄,寻常花楼不敢收留她们,唯独云桑敢。她们都是自由之身,来去不受约束,各个都怀有一技之长。 华林突然道:“滕姑娘可以借此试一试。” 白端笑着摇头:“华二哥高看她了。” 我有点不服,奈何白端根本没给我登台亮相的机会,便一路来到后院,早有婢女等在此处:“公子来了。” 白端淡淡“嗯”了一声。 婢女瞟了我一眼,小声道:“这位姑娘是……” 白端想也不想:“家仆。” 我怒:“谁是你家仆!” 白端还是不给我争辩的机会,拉着我跟随婢女七拐八绕。 醉仙居的后院很是清幽,一轮满月倒映在碧潭上,不时有琴声荡涤心魄,领路的婢女停在长廊尾端的厢房前,将红烛灯悬挂在门口,恭敬地打开门:“两位姑娘等候多时了。” 屋内焚着香,一人背对门口,还有一人坐在屏风后抚琴。 满屋清幽的梨花香使我打了个喷嚏,屋内背对着的美人转身笑道:“滕摇。” “华清。”我揉揉眼睛,她不是随华央曲去邻城了么。 华清对华林面露欣喜,伸出藕臂,抱住他的胳膊笑道:“二哥。” 我瘪瘪嘴,觉得没受到好待遇。华林高兴中带着些许僵硬,稍稍避开她亲昵的动作:“你不在华央曲帮师父师娘,跑尚城来做什么。” “二哥,我想帮你,蓬山如此危险,我若进了新秀选拔,就能和你并肩左右。” “我都没有把握,你掺和进来……”华林语气有些斥责:“不是添乱吗?” 气氛有些不对,我赶紧出来打哈哈:“新秀甄选乃师兄所托,事关滕家兴衰,谁都别跟我争啊。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刚想说白端怎么不发一言,才发觉他的目光没有从屏风后的倩影移开过,那神情是从未见过的专注。我心口一凉,话到嘴边被华清止住,她推搡我和华林出去,只留下白端。 关门的一瞬,仿佛看见屋内烛火映着白端的眸光微醺,屏风后的倩影终于停下抚琴的手,撩开珠帘露出一张和我很像的脸…… 不论他们有着怎样的过去,对我来说,都是一片空白而已。 华清贴心地给屋内二人独处的空隙,叹道:“有情人终成眷属,月娘也不容易啊。” “是啊……”我漫不经心地迎合着,满心的微凉无从宣泄,只得捡起石子砸向如镜的碧潭,溅起的水花声大得遮住了心碎声。我以为谁都不会听见,华林负手而立,华清哼着歌,门上的剪影勾勒出屋内成双的影子,过了今夜,就再没有肆无忌惮的理由了…… 可我还是疼得厉害,华林察觉到我的不适,担忧的问道:“滕姑娘,你怎么了?” 我被华清扶到碧潭边醒酒,才发现桑树上坐着云桑。 他还是拿着小酒盅,朝我咧嘴一笑:“你回来了。” 我朝他要酒喝,他踉跄地伸出半个身子,将手里的小酒盅递给我,我喝了一口,辣,又喝了一口,竟有点苦了,赌气地让他再递过来些。云桑脸颊绯红,又往前一伸,“咔嚓”一声响,将我扑了个满怀。 “有酒喝,有豆腐吃。”他打个酒嗝,摸摸我的脸。 我气在头上,一脚踹上去:“你也欺负我。” 这一脚似把他踹清醒了,华林和华清连忙把我二人拉开,云桑揉揉自己的腰,迷糊道:“我做什么了我?” “你非礼我。”我嚷嚷。 “这样啊……”他突然正经起来:“那你要对我负责。” “嗯?”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你非礼的我。”我一字一顿的道。 “那你受伤了没?” “没有。”他刚才好像护着我呢。 “那我受伤了啊。”云桑指着被踹的腰身,委屈地瘪嘴。 “好像是。” “所以你该对我负责。” 我被他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并且带着委屈巴巴的神情,弄出十二分郁闷:“好像对,又好像不对。” 云桑掸了掸如火如荼的绯衣,右肩是黑色暗线勾勒的凌霄花,在月色中怒放,晃了眼。 “娘子,这厢有礼了。” 我摸摸下巴,突然有了主意。 几天后。 我坐在梨花木贵妃椅上,对着手忙脚乱的人们比划: “那谁,戏台子给我再搭高一点。什么?不能再高了?搭高了顶多摔断脖子,搭低了就是砸我场子。上台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咋这么为我着想呢。对,对,就这么高。” “那谁,摆这么多椅子,你闲地方空啊。当这是大排档么?这可是戏阁,如我一般的文雅之地。撤下一些椅子,楼上放几张桌子,快,快,动起来啊。” “那谁,这种招牌根本不行。什么不能做?你当初收定金这么爽快,现在你就是捉萤火虫来,也要把招牌点亮咯。” 说了半天,我拿起手边的茶杯一饮而尽,一双骨节修长的手拿捏我的肩膀,力度不大不小,十分舒服:“娘子真是虎虎生威啊。” 众人委屈地唤他:“云阁主……” 云桑挥挥手,轻描淡写道:“我惧内,一切听娘子的。” 我翻白眼:“谁是你娘子,我们说好是合伙人。” 云桑将脑袋凑过来,挺拔的鼻尖摩擦我的耳廓,碎发遮住他满眼的风情:“我们不是签过一纸婚约了么。” 婚约? 我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纸,一再强调:“这是合约书。” 他眨巴眨巴桃花眼,露出“不都一样嘛”的表情。 我拿茶杯挡住他目送的秋波:“云老板,咱俩只是生意上的事,私底下可是清清白白的。别靠的那么近,别人会误会你傍大款的。” 他继续眨巴眼:“我就是大款啊。该是你傍我才对。” 咬牙:“傍什么傍。我就借你地方一用,说了会分期还你钱的。” “还钱?”刚露出不屑。 我立刻被万恶的生意人刺激到了,拍桌而起:“如果我能拔得新秀三甲,我拿虚碧崖的珍宝还你。” “我小时候拿夜明珠当玻璃子玩,府里各种珍宝要多少有多少。” 嚯,万恶的生意人。 几天前,我和云桑做了笔交易。简单来说,他出场子,我出戏本,他出钱,我出人,一座名为‘入画阁’的戏楼就这样史诗般的诞生了。 我看着对门醉仙居的头牌月娘,暗自较劲,不知道她为何不借助傩教的势头参加甄选,反而用抚琴献艺这种迂回的方式。 总之,我憋着一口气。 师姐在我面前晃了几下,见我瞪着对面气势十足的模样,使劲扭了扭我的耳朵:“你开这戏楼得冒多大的风险,也不怕傩教查到你头上。” “怕啊。”我也委屈:“要是不怕傩教的话,我应该把艮主揍一顿。” 师姐冷笑:“就怕你有去无回。” 我嘿嘿直笑:“我这不没动手么。有师姐帮我,何愁没有投名状。” 师姐的墨手丹心闻名遐迩,她阳春白雪的一舞更是一绝。也多亏师姐出马,才请动华林和唐槿二人,其他几人都对戏阁避尤不及,哪会跟我登台演出。 师姐见我闭口不提白端,又对醉仙居虎视眈眈,知道我不是没由来的发疯,只是抿嘴偷笑:“你是醋了罢。” 这几天我一心扑在入画阁,拉着云桑忙前忙后的转,难得清净,又忍不住胡思乱想,云桑爬上桑树给我摘桑子吃,我却想吃脆脆的桃子。折腾半天,他倏然叹道:“除了桃子,还有李子、杏子、梅子,只是没有桃子……不行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总觉得不是滋味。师姐说的对,唉,我醋了…… 又过几日,大傩节的夜晚,便是入画阁开业之时。 夜空如墨,亮起璀璨的烟火。 人们戴着狰狞的傩面,捧着花灯应声高唱,我穿着红衣站在入画阁最高处,对面醉仙居欢歌盛宴,将尚城的热闹与繁华尽收眼底。 戏台位于入画阁的正中央,四角站着素衣小生,待客人们坐下,乐声戛然而止,灯火随之黯淡,在隐隐焦灼和质疑的人群中燃起檀香,突然,一曲清扬的笛声响起。 巴掌大的姑苏琉璃灯在小生手中亮起,将戏台四周点燃。 戏台上方,一道曼妙的身姿徐徐而落,青丝绕足,素衣舞动,紧紧抓住所有人的眼球。 “入世难入画,戏中有高阁。百相绘众生,梦回人间世。” 师姐一张口,台下人便轰动了。 云桑正给我描眉,他手艺极好,为我上的妆容,让我几乎看不清自己的神色。他总说妆容是女人的盔甲,它会令人战无不胜。现在他下笔的动作很轻,捏笔的力道却极大,瞧我看得仔细,登时收笔,莞尔笑道:“该娘子了。” 云桑把脸凑过来,如果不是马上要登台,我真想给他画个小王八。 师姐舞完一曲,好似画中仙,消失在台上。回来后,朝我风情万种的一笑,我小心肝乱颤,不是因为师姐美貌天仙,而是她察觉到我剪了她的衣服,怕是回头要剥了我的皮。 我硬着头皮在她热切的目光下走上台,云桑还是那身绯衣,略施粉黛的俊俏模样令无数人侧目,他似乎极具渲染力,我被他带得神魂颠倒,转眼入了尾声。 我躺在云桑怀里,他的眼睛如同烛火般闪动着莫名的光,长而密的睫毛如同黑翎扑扇在月色下,按戏本演下去,他应该表露出哀伤,可他眼中更多的是温柔。 “我也恨过你,因为家族,因为种种,其实更多是因为你的不屑一顾。” “你这样没心肝的女子,认准了一样是一样,我呢,在你眼里算得上什么?” “可是如果有来世,我还倾其所有的对你好。不为圆满,只为我愿意。” 我愣住。 这不是我写的台词啊。 他突然低头,微微触碰我的唇瓣,青涩缱绻。 我刚想跳起来,给他一耳光,就见云桑缓慢看向正前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坐在正前方的,正是消失多日的白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