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尚城是尚候驻守的重要城池,位于艮州最东边,临近离世海而风景怡人,背靠西月山而气候舒适,途径大回都白虎门延伸出的官道,来往客商旅人络绎不绝。渔民带着清晨的收获,进城换取一天的酬劳。商人敞开门铺,珍奇古玩和寻常用品一应俱全。这里不似申城的夜夜笙歌,却处处透着繁荣与舒适。 申城的入海口只能见到奔流不息的河水,而尚城外的离世海却像一帧绝代风华的画卷。 海轻若浮云,天凝若瑶玉,天水衔接处,涟漪微风共盛。 进城前,我吃了渔家的烤鱼,外酥里嫩,入口绵软即化,配上清酒,人间珍馐不过如此。渔家见我娇弱,只道尚城最近有些不安生,我一个姑娘家别吃了亏。 我柔柔笑:“怎么不安生?” “听说从离州凌风堡逃离的叛党要混进来。”渔家忌讳提及‘离州’二字,转身又给我端了盘新鲜的烤鱼。 我用筷子撕开金黄色的鱼皮,里面鲜嫩滑口的鱼肉散发香气:“离州叛党不是大多被滕将军剿灭了吗?” “贼首和叛将还活着呢。”渔家忙活一阵,又凑过来道:“幸好有傩教把守城门,定不让一个贼人混进来。” 我将银锭放在桌上,背起木剑,嫣然道:“是啊。放宽心吧。” 滕仙主给的纸条只写了“艮州尚城”四个大字,至于具体位置、如何联系,一概未知。偌大的尚城街巷交错纵横,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 夜晚的尚城出乎意料的冷清,日落时分家家开始紧闭大门,空旷的街道上只余下门前灯盏,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人负伤前行。 身后几个傩师追赶到眼皮下:“离州逆贼,还想逃到哪去!” 负伤的那人受阻,决意拼死一战。 “还不说出贼首的下落。”傩师将他团团围住:“离州违背天意在先,仍不思悔改,勾结叛将肖错、贼首景却,潜逃到尚城是想做什么?” “若不是傩教陷害我仙主,离州怎会沦落至此!当年叛乱的内情,整个傩教都知晓的!为了掩饰真相,不惜屠戮上千万百姓,谎告天下歪曲事实!如今又追杀少主,谈何天道与正义!” “妖言惑众。”傩师不由分说,抬手就是一剑。 我在屋檐上偷听半天,明白事情的始末,眼见傩教要杀此人灭口,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恶气,心头一热,抡起木剑挡下杀招。 “什么人!” 我想了想,路见不平总得有个名号,当即笑道:“东方不败。” “我看你也是离州的同党。”傩师对我也起了杀心,急着拿人头邀功,不由分说地拔剑相向,还不忘偷袭负伤之人。 我要不是心态好,定将他们挫骨扬灰,几招毙命后,蹲下察看离州负伤之人时,发现他伤势过重,恐怕撑不了多时。我手头刚沾上傩教的命案,将他扔在一家医馆门口,打算走开。 启料他一把扯住我的裙摆,断断续续道:“姑娘……姑娘莫走……” 我有些为难:“萍水相逢而已,你有什么要交代的。” “……还请将玉佩带到城外庄子……告诉他们……傩教戒备森严且已然察觉……”他费力将玉佩塞给我,苦苦挨着疼。 我想着也是举手之劳的事,不如跑一趟腿。于是收下玉佩:“你多保重。” 清月如梦,城郊开满杏花,枝头杏子熟透了,饱满多汁,我嘴馋摘了几个揣兜里,随着‘身不缚影’的日益熟练,不稍片刻赶到城外庄子。 忽然听到前面传来厮杀搏斗的动静。 我站在一株杏花树上,眺望不远处战成一团的两拨人马。 一拨人着黑衣红裳,十几名傩教门徒围攻几个势单力薄的人,所到之处刀光剑影血花四溅,分不清是傩教教徒的惨叫声,还是离州人博弈的怒吼声,惊动春水般的月色清梦。 这样鲜血淋漓的场面使我心头一热,那人垂危之际所托的玉佩滚腾手心,我凝出数道离虫银光,如剑一般凌空劈下,只听离虫过境如同闪电纠缠,轰鸣暴烈之声不绝于耳。 所有人的动作仿佛都在这一刻,有了一瞬因惊骇而导致的停顿。 趁此空隙,我身形一转,手持木剑,似要将傩教众人抡成筛子。而在这胜券在握的时刻,一道黑风席卷落花而来,带着能撼动天地的力量,稳稳落在我身前,一记剑气,将我来势汹汹的气势生生打断。 那强悍霸道的剑气刺破我的肩头,右手霎时无力,木剑脱手而出,危急关头,我调动离虫护在跟前,拼尽全力躲过剑气。 这一柄半人高的黑色玄铁重剑。 重剑像有意识般,去势一顿,调转剑锋,又朝我再次逼来。 我陡然想起滕仙主的尘世剑,那样清水流光般的剑身惹得无数人惊叹,而我虽在心中觊觎它的美貌,但总觉得不是神往的那一把。 如今见到这把玄铁重剑,竟有种魂归神往的心动。 至于被刺破的肩头伤得如何,我压根没心思去关注,忙着和重剑你追我躲。那边傩教迎来后援,离州人抵挡不住,眼看就要惨败,此时后方树林飞出两个人。 “将军……姑娘……” 离州人迎来主心骨,士气大增,反身将教众压制得措手不及,傩教援军中有个黑衣蒙面人,见四面八方的离州人杀出,自知形势无法逆转,想收回玄铁重剑,但玄铁重剑仿佛认准我似的,飞来刺去,十分嘚瑟。 两拨人马厮杀正盛,离州和傩教皆伤亡惨重,与此同时,我握住了玄铁重剑,也遭到了玄铁重剑的抵触,它周身传来的力道和气场,震得我虎口发麻,也不知谁喊了句“快扔掉”,但我不能在这儿放手,便抬起玄铁重剑,劈出毁天灭地的一击。 剑气登时炸开,荡涤千里,横扫千军,撕裂的虎口喷出鲜血,顺着剑柄慢慢渗了下去,倏然之间,各种气息喷射而出,将被我震慑住的两拨人马尽数击昏, 而不是玄铁重剑主人的我,竟在这场巨大气息中挺立着…… 此时我方才意识到,这把玄铁重剑同尘世剑般,不是寻常兵器。仿佛有一瞬,黑衣人将目光凝集在我身上,沉默背后流露出了一丝惊诧。 他看着我,仿佛那一剑劈在他身上一样,甚至……扎在他心上,搅动平静。 他在诧异什么。 诧异我能使出玄铁重剑的一击? 黑衣人转瞬来到跟前,握住剑锋,我松掉剑柄,脚尖在地上一点,轻巧避开距离,黑衣人将兴奋的玄铁重剑放回胸口,我一句“这把剑叫什么”刚喊出去,却见得他消失在浓墨夜色中。 仅留下两个字:“七绝。” 傩教教众打起退堂鼓,不一会儿,只剩残喘负伤的离州人。 这时我才歇了口气。 “多谢姑娘仗义相助,敢问姑娘尊姓大名。”被呼为‘将军’的男子道歉。藏青色的劲装将他高大伟岸的身姿体现得淋漓尽致,剑眉朗目,五官憨厚端正,和威严老成的外表不符的是,他抱拳一笑时,露出小虎牙。 我没忍住,“噗嗤”笑出声,风过杏花浓,有美人闻声走近。 一袭水蓝开襟绸裙裹住玲珑的身子,发间仅仅别着一根剔透的玉簪,明明刚刚经过了厮杀,却显得清冽柔美,在轻灵的外表下,又像是藏着一株妖娆美丽的藏蓝花,唇边的似笑非笑。 “别动。”她专注地给男子治疗,见我直勾勾地看她,仰面道:“还看?要我把你眼睛挖出来?” 我像被针扎了似的收回目光,温顺乖巧的道:“不看了。” 男子憨厚的面容下闪过宠溺的意味,开口替美人解释道:“她不会的。只是嘴巴不饶人。” 陆续传来一些脚步声,看样子是支援他们的人。 我想起嘱托的事,于是将手里的玉佩递给他二人,又将负伤之人的事简略说了下。 “劳烦姑娘了。”男子道:“离州人恩怨分明,还不知姑娘姓名,以后必会报答姑娘。” “东方不败。”我仰脖子骄傲道。 一声轻笑从身后飘出。 这声音太过熟悉,让我僵硬的回头。 夜色正浓,月满树梢头,清风拂过杏花树,飘来淡淡清香,那一袭蓝衣缓缓从黑暗中走出,每一步都像有双纤纤玉手,拨弄我的心弦。往昔岁月如在眼前,他似乎没变,依然温和从容,清俊优雅,而我在伤痕累累中学会的漠然,在见到他袖口滚着的六棱雪花纹的那一刻,瞬间被点燃了炙热。 本该因愤怒而抬剑的手,竟胆怯地攥紧了裙摆,末了,挤出一句:“还好……你还活着……” 白端。 他缓步走来,半步之遥,直视着我的眼睛,唤了声: “猫儿……” 我倏然像过电般挺直脊背,道:“在下滕摇。今夜只是举手之劳,还有事在身,后会无期。” 哪知,这边刚潇洒转身,那边手被拉住。我愠怒回头,却看见拉住我的,不是白端,是那美人。她娇笑道:“你还想去哪儿?这么大的师姐在你面前,你还想摸到哪去?” “师姐?”讲真,我受到了惊吓。 “是。” “你是滕如?” “是。” “滕仙主的徒弟?” “是。”美目一横,有点不耐烦。 “我的师姐?” “……”怎么还迟疑了呢。 我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信。” 美人笑容魅惑,一双葱指探向我的眼睛:“我到要瞧瞧你长着什么眼珠子,先前六出总说你夜里眼睛不好使,看样子无药可治了。要师姐动手挖出来给你自己瞧瞧吗?” 这诚然卓然确然是我家师姐。 就冲这状若仙子心若魔主的德性,正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体现。我点头,而后摇头:“不劳师姐费心,我夜盲症治不好就算了。” 忽而,她伸手抚摸我的头,语气也温和些许:“你将师父从大沟寨救出,又随师父回简山拜师,不管你之前是何人,有何身份,以后都只是我滕如的师妹。只是害你卷进离州和傩教的纷争,对不起啊……” 对不起。 从没有人对我这么说过。 宛若久旱逢甘露,眼窝该死的潮湿了,我轻轻抱住师姐,流落至今,我想要的不过是公平,可这么简单的道歉,任谁都不会给。白端、君尽瞳、滕仙主……他们明明伤过我,利用过我,哪怕也曾护我周全,却没给过一个字的歉意。 他们觉得天地以万物为刍狗,强者不会同弱者道歉。 这是规定,是本该顺应的自然。父母将子女献给傩教做祭品,村民将无辜者献祭给傩神,权贵王侯用无数生命成就威严,他们都不必道歉,是弱者就该承受三纲五常,顺应天理。 生为子女、游人、臣子……是我们活该! 然而谁都不是生来该受轻践,受人制肘与掌控,我不求长生与尊贵,只求一个公平。在信仰面前,维护生命的尊严。 我随师姐来到庄子,离州人感谢我出手相救,同时又忌惮我毁天灭地的一击。 师姐闺名滕如,离州人皆唤她为如姑娘。被称为‘将军’的男子正是离州叛将肖错。 而景却这个毒舌少年,收起稚嫩的面容,打磨出了棱角。 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竟出落成翩翩美少年。 他一见我,就张大嘴巴:“本以为如姐姐的师妹,怎么说也是神功盖世、美貌无双的,为什么是丑八怪你!” 他脸上写满“比不上师姐的脚趾头”几个大字。 我将嘴里没啃完的杏子核吐出,揉乱他束冠的头发,得意道:“没想到我又杀回来了吧。” “你走开!”他拨开我的手,气鼓鼓的模样还像少年一样。 我不顾他的抗拒,捧起他嫩滑的脸蛋儿,倏尔吧唧一口:“以后喊我滕摇,或者东方不败,或者滕不败。总之,不能喊我丑八怪。” 景却又羞又怒的擦着脸:“我、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能动手不动口,能用武力解决的事,我一定不用商量的。少年,你确定不听我的吗?”我挑了挑眉,揉扁景却的脸蛋,大有‘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感觉。 “我唐唐离州少主,怎会怕你这个丑八怪。”这孩子有点虎,平日里扮的老成,遇到我就开始张牙舞爪。 “呦呵?”还敢不服?我必须制住他。 “你别过来!”“你扒我裤子?”“你敢打我屁股?”“哎哟,你还真打啊!” 景却嚷嚷一阵子,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白端倚着屋门,蓝衣澄清,目光悠远,见我打孩子正欢,终于发觉他的到来。方才眯了眯眼,朝我伸出手:“猫儿,过来。” “我、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刚才有人说,能动手不动口。”他莞尔一笑:“好巧啊……我也不介意动手。” “你……别过来啊……”“我现在可是很厉害的。”“你个老狐狸!” 风水轮流转,换我被白端捏住了后颈皮:“公子,我错了……” 白端有一瞬恍惚,只定定的望着因换瞳弄得全身筋骨碎裂,脖颈后至今难消的疤痕,轻声道:“很疼吧。” 我倏尔避开他的手,将疤痕掩藏住,漫不经心的道:“现在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