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可阿桂如何也想不到,二婶竟会如此狠心,将她“卖”掉,去换小花治病的银钱。 其实,也有别的法子吧。 只是“卖”掉她这法子最省事,来钱也最快。 阿桂苦涩地扯了扯嘴角,躺在干草堆上望着天。 蓝天无垠,广袤无间。 雨色空濛,连成长线。 一只孤鸟无畏地展开翅膀,顶着雨,正往更高更远的天空飞去。 第2章 雷雨 龙蛇蛰,惊天地。 驴车走得慢,停在方秀才家门口时,天已经黑了。 门口挂着一盏残破的灯笼,在凄风苦雨中摇晃,几乎快被吹灭。 借着微弱的灯火,阿桂打量起她未来的“家”。 这儿,似乎比二叔家还要破落。 院子没有院墙,只有一圈木篱笆歪歪斜斜地插着,门板也被风雨吹得摇摇欲坠。 屋子只有两间,都点着昏暗的灯,墙壁像是随便找了些黄泥巴糊起来的,随时要倒。 车夫是这村的,自然知道方秀才家过得有多凄惨。 这境况,谁来了都会望而却步,更何况是这么个小姑娘。 他轻咳一声,“阿桂?快进去吧,外头还在下雨呢。我就住在村东头,若是有事需要帮忙,你使唤小同去叫我便是。” 小同? 阿桂微怔,还不明白他口中的“小同”是谁,车夫已经驾着驴车走远。 忙活了大半日,冷飕飕的,他迫不及待回家吃上一口婆娘做的热汤饭。 而阿桂,回头看了一眼刮着冷风斜雨的空院子,心中莫名有些怅惘。 她哈了哈冻得有些僵直的手指,慢慢推开了那扇被雨水浸湿的木门。 “吱呀”一声,木门开了。 没人来接她。 正屋里响起一连串的咳嗽声,方秀才的声音虚虚传了出来,“小同,去看看是不是你刘叔把人接来了?” 侧屋原本还点着一盏灯。 方秀才话音未落,那灯就被吹灭了。 唯有小雨淅淅沥沥的打在屋檐上。 沉默无声,是最好的抗拒。 阿桂咬了咬唇,走到檐下,拍掉发丝和红嫁衣上的水珠,然后敲门。 “请进——”方秀才说了两个字,又咳起来。 阿桂抬手,局促地推开了眼前这扇散发着腐朽雨水味道的木门。 方秀才住的屋子,只能用四个字形容——家徒四壁。 正中间摆着缺了一个脚儿的方桌,用捆在一起的几根树枝撑着。 没有椅子,桌上只放着一盏旧铜灯,火光昏暗,里面的灯油快要燃尽,随着阿桂开门进来的动作,差点儿就被外头的冷风吹灭。 屋子里仅剩的另外一件家具,便是方秀才躺着的那张床。 也是破破烂烂的,随着方秀才咳嗽的动作,嘎吱嘎吱的响,让人担心它随时都要散架。 阿桂走进去,对上方秀才那眼窝深陷形如枯槁的病容。 他脸上透着久病的苍白,瘦得像干骨柴。 与他不同。 阿桂虽然经常被二婶克扣一日三餐,略显面黄肌瘦,发育不良的样子。 但她的眼睛很漂亮,像琥珀色的宝石,鼻尖冻出的浅粉犹如刚冒尖的花骨朵儿,正是娇嫩的年纪。 方秀才看到她,身躯一震,目露惊讶,随后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你……你才几岁?” “十二。”阿桂垂下眸,低声回答。 方秀才再次剧烈地咳起来,伏在床边,几乎快把肺咳出来似的。 他的眼神里,全是被骗的愤怒和绝望。 “十二、十二岁……”方秀才咳了一口血之后,含糊不清地喃喃着。 阿桂不太明白方秀才的意思,怔在原地,指尖不安地攥着衣角,没有说话。 方秀才掏出一块洗得发白的帕子擦了擦嘴角后,费力地扭头朝着侧屋喊道:“逆子!你、你给我、过来!” 他因为生气的缘故,说话越发上气不接下气。 艰难地喊出这句话后,又开始剧烈咳着。 阿桂敛下眼,看来“方秀才时日无多”这句话,二叔没有骗她。 一个比阿桂矮了大半个头的身影从侧屋里慢慢走出来。 他在门口站定,踢了一脚门槛,似乎在憋着气,不愿意踏进来。 阿桂借着烛火,看清了他。 是个小孩。 眉眼间和方秀才有些相似,但更俊秀更好看。 只是脸上脏兮兮的,身上也是,像从雨天泥地里打了个滚儿出来的。 阿桂在打量着他的时候,他也在看着阿桂。 阿桂似乎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他的冷漠和疏离。 她垂下眸,下意识扯着红嫁衣的袖口,削瘦指尖蜷着。 方秀才强撑着身子,斥道:“逆子!逆子啊!” 他有一堆话想骂,奈何力不从心,说几个字便喘不上来气。 事情是这样的—— 方秀才知晓自个儿命不久矣,可他的儿子方喻同才九岁,年纪尚小,他去后无人照顾。 是以,他将自己的棺材本拿了出来,请村里的媒婆帮他娶个媳妇儿。 为了冲喜是一说,但更重要的,是他希望他去世之后,仍能有人来照顾方喻同,贤惠善良,知冷知热。 媒婆带来的消息让方秀才很满意。 姑娘年方二十,貌若无盐,嫁不出去,又正好需要银子给妹妹治病,所以愿意嫁给他来冲喜。 年方二十——已经是能照顾人的年纪,又正值年轻有力气的时候。 貌若无盐嫁不出去——以后不用担心她给方喻同找后爹。 为了给妹妹治病嫁人——这姑娘善良,愿意为了家人付出。 一切都像是为了他的要求量身定做的,方秀才高兴之余,也起了疑心。 恰好媒婆送来庚帖时,方秀才那几天眼疾犯了,便让方喻同把关。 当时方喻同认真瞧过,说没问题,方秀才这才放了心。 到了这会儿才知道,哪里是没问题? 明明是大大的问题! 小姑娘才十二岁,给方喻同做童养媳还差不多! 难不成还指望着她能给方喻同当后娘? 方秀才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这事又实在太糟心。 顿时气急攻心,一口污血喷了出来,染脏了半边床榻。 方喻同原本还郁郁寡欢的脸色骤变,忙跨过门槛走进来,想要替方秀才清理。 可方秀才瘦得骨瘦如柴的苍白手掌却用尽全身力气般,将他推开,“逆子!!!!” “爹,我错了……”方喻同敛下眸子,闷声道歉,“但我就是不想你给我找什么后娘!那些银子,还不如用来给你治病……” “当时送来的庚帖上,写着出生年岁的地方脏了,若是细看,能看出她才十二岁。可以拿庚帖去寻那王媒婆的错处,把银子退回来!”方喻同站在床边,语速流利,听起来是早已盘算好了一切。 他伸手往后,正好指尖对着阿桂。 阿桂垂下眼,身子一颤,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方秀才叹笑几声,“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便是华佗在世只怕也救不回来,苟延残喘罢了,何必再浪费银子?爹也得为你今后盘算才是。” 为了治病,从前的宅子卖了,他们一家三口搬到了现在这间破茅草屋。 很快,他的结发妻子实在熬不住跑了,狠心抛下了他和懵懂无知的稚子。 方秀才不想用他的棺材本去治病,死后他也无所谓是风光大葬还是草席卷着随便埋了。 他只是担心他唯一的儿子才九岁,没爹疼没娘爱的,能活下去么? 方秀才抬起病入膏肓的脸,对上方喻同坚韧倔强的脸。 他又移开视线阿桂弱不禁风的小身板,重重叹了一口气。 “罢了……明日,叫你刘叔送她家去。” “好,我跟着驴车一起去,把被骗的银子要回来。”方喻同终于达到目的“不要后娘”,一直紧绷着的下颌松泛了些。 方秀才咳了一声,看向阿桂,眼底倦色难掩,“你叫……阿桂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