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
柳虚之摊上这档子事可算是倒了血霉。他突破金丹后已在合虚期停滞多年,自知这辈子都未必能突破大乘,对飞升更是不感兴趣,平生只想安稳待在宴春台赏月弹琴、流泪葬花,做个风流文雅之士,顺带听听各位仙友不怎么文雅的小话本。奈何此番遇上徐霜策之后,他先是身中镜术,又砍伤了嫡徒,欠下穆夺朱两万两黄金,最后还被迫来到这千里之外寸草不生的极寒之地弹琴卖艺,真是何止一个惨字了得。 然而徐宗主在此,他再不情愿也没用,只得长叹一口气取过琴来,弹指一拨——当! 灵力震响骤起,宫惟突然被拉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耳朵被人从身后伸手捂住了,顿时外界一丝声响不闻。 他扭头向后看去,正遇上徐霜策眼睫低垂,两人的视线轻轻一撞。 一连串长长短短的音符以血河车为中心,从高空向四面八方扩散,组成无形的海浪没入大地。柳虚之闭目侧耳似乎在倾听什么,一刻钟后疾风暴雨般的十指陡然一停,睁眼道:“有了!继续向北四百里处,冰川尽头有一处地裂!” 镜术遗留的伤害极大,眼下他灵力更加枯竭了,一边喘气一边擦拭额角的冷汗,疲惫而欣慰:“柳某人幸不辱使命,徐兄,你可不可以放我回……徐兄?” 徐霜策在柳虚之震惊的视线中收回手,放开了宫惟的耳朵。 宫惟忙不迭从他怀里起身爬到另一边坐垫上,神情自若,耳梢滚烫。 “……” 片刻安静后柳虚之恍然大悟,抚掌赞叹不已:“徐兄对弟子尽心尽力,无微不至,当真是吾辈楷模!回想我之前为人师尊真是多有疏忽,惭愧惭愧!” 徐霜策置若罔闻,视线直接越过了他:“降。” 随着他这一声落地,四头神禽同时长啸,猛地向下俯冲而去。 柳虚之还没来得及坐稳就咣当一声栽倒在地,与此同时徐霜策稳稳按住了宫惟的手。巨车如利箭劈开两侧汹涌寒雾,约莫半盏茶工夫,轰然一声降落在了地面。 随即车门打开,风雪立刻尖啸着涌了进来。 此时已至天门关,天地严寒且灵气稀薄,断然不能再御剑了。宫惟按着扬起的鬓发跨出车门,重伤造成的灵力空虚无法护体,立马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紧接着被兜头裹上了一层温暖的外袍。 只见徐霜策展开衣袍把他紧紧搂在身侧,风雪丝毫侵袭不进,白檀气息扑面而来。然后他另一手按住了瑟瑟发抖的柳虚之,站在雪地中抬起一脚—— 周遭裸露着黑岩的冰天雪地都唰地后退,脚步落下时,他们已经来到了山坡下背风处。 宫惟从外袍缝隙间向上一望,他们离刚才起步的山坡不过相距十余丈。看来此地确实灵气贫瘠,连天下第一人的武力都被压制到了极限,换作旁人来估计十成里都剩不下一成。 徐霜策温声问:“还能支撑吗?” 柳虚之忙不迭诉苦:“徐兄你可知,我已经在宴春台住了数十年,那里终年四季温暖如春,我已经完全不能适应……徐兄?” 柳虚之目瞪口呆地看见徐霜策正低着头,神情平稳温和,与缩在沧阳宗主外袍里的小爱徒四目对视。 宫惟面颊微热:“谢师尊庇护。” 徐霜策微一颔首:“支撑不住时告诉为师。” “……” 柳虚之愕然张嘴半晌,突然又悟了。 “难怪徐兄方才开朗健谈,定是如今收了小弟子,胸中块垒一扫而空之故。”柳虚之欣然释怀,抚掌赞扬:“看来教学相长这句话诚不我欺,今日真是从徐兄身上受益良多!” 徐兄再一次并未理会他,缩地成寸的法术气劲从周围腾起。 从此处徒步走到柳虚之所说的裂谷,中间相隔四百余里,几乎就已经进入极北之地的范围了。 自古以来极北都是流放罪大恶极之徒的不归路,长孙澄风说“连你我这样的大宗师都未必能全身而退”并不完全是夸张——连天门关都如此难行,真正的极北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万一再遇上寒虹贯日这样的不祥天象,委实恶劣到难以想象的地步。 宫惟被徐霜策搂在衣袍中,面颊紧贴着他坚实的肩窝,被刻意忽略的怅惘和迷惑再一次涌上心头。 极北之地荒凉贫瘠,天地全无一丝灵气,任你是沧阳宗主还是大乘宗师,自身灵力都未必能发挥出百分之一,不异于在身上背着万钧的镣铐去爬山。 ——而十七年前徐霜策万里奔袭,守在度开洵流放必经的冰川之巅,将其一剑杀之,拂衣而去,多年来并未告知任何一人。 那时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这时众人脚步一停,徐霜策道:“到了。” 宫惟这才从温暖的臂弯中好奇地探出头,只见前方不远处,冰川赫然出现了一道绵延不见尽头的大裂谷,好似上天降下神鬼莫测之力,在大地表面留下的巨大斫口。 滚滚阴寒几乎凝成黑色的实质,正从那深渊上腾空而起,直上天穹。 几乎在同时,宫惟元神深处掠过一丝荒谬而清晰的感觉——那深渊下好像真的有什么。 他怎么会产生这种感应? 宫惟来不及思索,只听徐霜策轻声道:“深渊下有东西。” “徐兄,徐兄你看我们已经走到这里了,不如接下来我就待在上面等你们吧……徐兄!” 可怜柳虚之话没说完就被噤声术堵了喉咙,被无形的力量踉踉跄跄拉到断崖边,紧接着脚下一空:“啊——” 柳虚之竭力当空展袖,尽量以一个天外飞仙般优美文雅的姿势,呼啸着向深不见底的地心坠去。 紧接着宫惟身体腾起,竟然是被徐霜策打横抄了起来:“抱紧。” 宫惟下意识双手抱住徐霜策修长结实的脖颈,两人一同跃向冰寒刺骨的深渊! 风声呼啸向上,如利刀擦刮双耳。下坠的过程足足持续了半刻钟,旋即急速减慢,直至稳稳停住。 徐霜策双足离地尚存半尺,袍袖与鬓发翩然拂落,紧接着身侧传来:砰! 宫惟觅声望去,只见柳虚之如火炮般重砸在地,万尺高度瞬间让他砸出了个深坑。 宫惟:“……” 半晌才见乐圣大人灰头土脸从坑里爬出来,捂着后腰咬牙叹道:“徐兄,若是你定要让我跳的话我是会跳的,下次能否先知会我一声再……徐兄?你这是?!” 只见深渊底部光线昏暗,但一丝风声皆无,奇异的热力正隐隐从脚下岩石传来。徐霜策的脚终于稳稳落在了地上,亦将怀里横抱着的宫惟放了下来,低声吩咐:“此处奇诡,小心跟着为师,不要乱跑。” 然后他略微俯身把宫惟散乱的发绳紧了紧,又为他整了整衣襟,才起身举步向前走去。 柳虚之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突然恍然大悟地吸了一口凉气,心悦诚服向宫惟拱手:“师徒情深,令人动容!从此我也要学着这样好生待云飞!” “……” 宫惟在他感佩的目光中欲言又止数次,才委婉道:“最好还是先问过孟公子的想法。” · 冰川裂谷深达万尺,抬头向上望去,只见两侧冰壁崎岖相叠,冰层被天光折射千万次,映照出大片深蓝、幽蓝、浅蓝交错的荧光,瑰丽奇异非常。 脚下是裸露的黑色岩石,原始地貌错综复杂,犹如巨型妖兽体内的无数道血管,蜿蜒通向前方未知的黑暗。 柳虚之又奏响伏羲琴数次,但这种世所罕见的险恶之地灵气趋近于无,连当世乐圣都无法奏出凝聚灵力的音波,并不能探测前方深达数百里的地底空间。徐霜策便让他收了伏羲琴,凝神片刻后仿佛感应到什么,牵着宫惟的手向某条不起眼的石径走去。 柳虚之大奇,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徐兄怎知这路如何走?难道大乘境宗师有独特的法门,亦能从这黑暗中感知辨位?” 徐霜策不答,脚下一转:“那边。” 确实是他所说的方向,连宫惟的感觉都越来越明显了。前方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在牵引着他的元神,吸引着他一步步向既定的方向走去。 但他不明白为什么。 在他有限的记忆里,自己与那传说中的灭世兵人毫无关联,只在幻境里远远地见过一次。徐霜策自然也是如此。 难道这就算与它产生过联系了吗? 柳虚之用所剩无几的灵力勉强燃了张照明符,尽量捡着平坦的地方保持文士仪态,又忍不住问:“徐兄,应盟主之前传话于我时,说灭世兵人被摧毁的地方是一座有着山脉与城郭的平原,为何如今我们却在这万丈冰川之下?” 徐霜策淡淡道:“沧海桑田,便是如此。” 柳虚之不由愕然:“那得多长时间才能把平原丘陵变作极寒冰川?你们看到的灭世之战,难不成是上千年之前的景象了?” 徐霜策突然停下脚步。 借着照明符的光,隐约可见前方道路陡然断裂,黑暗中只觉断口高度怕是有数尺。徐霜策松开宫惟的手,衣袍翩然一跃落地,然后才转身示意宫惟也跳下来,稳稳地用双手接住了他。 柳虚之也跟着跳了下来,这才听黑暗中徐霜策简洁地道: “是。” 柳虚之诧异摇头而叹,但断口之下的这段路较之刚才更加黑暗崎岖,连他也没了说话的心思,只得低头向前跋涉。宫惟一只手被徐霜策牵着,穿过一条宽度仅容一人侧身而过、伸手不见五指的甬道,摸黑前进了两刻钟之久,前方才终于亮起了些微的光。 这时他元神突然明显地感应到了什么,好似三魂七魄都被人拎着往上一提。 就在前面。 宫惟不敢表露出丝毫异样,只步伐加快了几分。然而这里实在没有半寸平地,他冷不防踩在石块上绊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站稳身形,便感觉徐霜策丝毫未停地大步向前而去。 宫惟手腕还被他拉着,不由趔趄了两步才跟上,走着走着突然感觉到什么,心里微微一沉。 他道:“师尊?” 徐霜策头也不回地嗯了声。 宫惟小心翼翼说:“师尊,我脚崴了。” 徐霜策步伐稍微放慢了些,但仍未回头:“就快到了。” “……” 宫惟望着他的背影,瞳孔微微放大。 就在这时冰川底部错综复杂的羊肠小道终于来到了尽头,徐霜策脚步陡然一拐,眼前豁然开朗。 阴风呼啸扑面而来,山体内部竟出现了巨大的空心穹隆! 同一时刻,数十丈外。 柳虚之失声道:“地底竟然还有这般的景象!” 只见天光从他们头顶的千仞冰壁映照下来,脚下则是深不见底的地层断崖。滚滚阴风从那断崖中呼啸而上,犹如地狱厉鬼千万年不曾停息的哭号,汇聚成声势浩大的黑龙沿冰壁冲上天穹。 换作旁人必然已心惊胆裂,甚至连柳虚之这样的大宗师都不由胆寒:“若我是不曾修道的凡人,怕会以为这下面就是民间所说的阴曹地府……” 徐霜策站住脚步,眼底映出脚下黑不见底的深渊:“就在这里了。” 他平直的语调反而让柳虚之更加毛骨悚然:“那灭世兵人就沉在下面?” “是。” “那……那徐兄现在打算怎么办?” 柳虚之满心疑问,却只见徐霜策回头向他瞟了一眼,然后目光投向手里牵着的宫惟,微微一笑,杀意清晰透骨: “爱徒,为师说过让你不要乱跑的。” 柳虚之大惊之下来不及阻止,只见徐霜策出手如电,在鲜血四溅中一掌贯穿了宫惟的胸腔! 宫惟胸腔起伏,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师尊?” 他想要挣脱前面那人紧抓着自己的手,但此刻为时已晚了。 只见灵力的漩涡从“徐霜策”脚边平地而起,如黑烟般覆盖全身,数息后哗然消散;待灵力完全散尽之后,钳住他胳膊的已经不是沧阳宗主,而变成了一道灰袍兜帽的高大背影! “啊,”它轻而低沉的声音从兜帽下传来:“被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