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尉迟骁简短道:“抱元守一,不会有事。” 他始终健步如飞且目视前方,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宫惟一身戏骨憋得无处施展,只得道:“不知道两位前辈是遇上了什么,竟然能被重伤成这样,恐怕这陵墓中还潜伏着好多惊尸……” “法华仙尊吧,”尉迟骁突然打断道。 “啊?” 宫惟微怔,只听尉迟骁平静道:“以应盟主与剑宗的本事,能在顷刻间放倒他俩的人整个道门史上都没出过,哪怕飞僵现世都做不到。唯一一种可能,便是那故人的遗骨令他俩无论如何都不忍还手,而满足这一点的,全天下只有法华仙尊。” 宫惟愕然须臾,疑道:“不忍还手?” 尉迟骁反问:“不然呢?” “但那已经是尸体了啊。” 尉迟骁终于在前行的间隙瞟了他一眼,虽然是奇怪的目光:“正因为是亲近之人的遗骨,所以才不忍下手屠戮啊。” “……” 宫惟心说你们可真奇怪,明明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尸身不过一摊肉而已,却有人把它当活人一样不忍还手,还有人感情丰富仇恨到要戮尸,实在是理解不能。 不过这么一想,他又回忆起上辈子还很小的时候,徐霜策第一次当众训斥他,好像就是因为他被大人带着参加哪家葬礼,结果闲极无聊,跑去跟那葬礼上的尸体玩儿。当时连应恺都勃然大怒,把他一路拎出灵堂,徐霜策还问他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看来大概世人都一样,对尸体有着异乎寻常的强烈爱憎,连徐霜策都不能免俗。 正这么琢磨着,只听尉迟骁平淡道:“话说回来,你这么一路走来竟然没撞上法华仙尊,实在是命大。” 宫惟随口说:“我也不知道,我就这么一通乱走……” 他话音顿止,心中雪亮,终于明白了尉迟骁态度奇怪的地方在哪里—— 从见面到现在,他半句都没主动问过自己是怎么找到这陵墓的! 他已经察觉到什么了吗? 宫惟抬眼望去,尉迟骁仍然大步走在身前,光从背影看不出丝毫异样。 他眼睛一眨,右瞳泛出一丝殷红,再一眨,又变回常人般的黑色,似有些拿不准主意,半晌试探道:“少侠?” 尉迟骁道:“怎么?” “你回个头呗?” 尉迟骁置若罔闻,但声音仍然是稳稳的:“做什么?” 宫惟的眼睛又一眨,这下右瞳彻底变成了宝石般澄澈的殷红,狡黠地笑起来道:“你不回头看我,只能我去看你啦。” 尉迟骁脚步猝然一顿。 但宫惟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就在这时,前方台阶上突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一群修士疾奔而来,为首赫然是钜宗长孙澄风! 宫惟的右瞳瞬间恢复成黑色,只见长孙澄风已疾步而来,一向非常随和的面容前所未有地严肃,上手就从尉迟骁那里接过了昏迷不醒的应恺:“这是怎么回事?下面发生了什么?”又令弟子扶起尉迟锐,一皱眉道:“剑宗大人这是中了幻术?” 尉迟骁道:“大人,怕是法华仙尊惊尸了。” 长孙澄风当场顿住。 但在那稍息之后,他立刻恢复了冷静,低声吩咐弟子:“立刻将盟主与剑宗护送出陵。医宗穆夺朱大人派遣门下弟子前来照应,已经到定仙陵外了。” 两名弟子迅速领命离去,长孙澄风又转向尉迟骁,轻声道:“贤侄,实不相瞒,惊尸乃是罕有人知的玄门丑闻。且这地宫中的惊尸一旦外逃,恐将伤及无数性命,因此事不宜迟……” 他的意思是想让谒金门少主协助自己清理众多惊尸,但向来十分得力的尉迟骁却一反常态,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钜宗大人的意思我明白。只是我谒金门老剑宗现曝尸在外,请待我先将祖父收敛归葬后,再赶回来协助您清剿定仙陵内的惊尸吧。” 长孙澄风连婉言劝说都来不及,便只见尉迟骁转过身,向宫惟一招手:“——过来,愣着做什么?” 宫惟正默默缩在角落里降低存在感,闻言一呆。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尉迟骁一挑眉角,那脸色竟有几分严厉:“你是我未来道侣,你不同我一起收敛祖父尸骨,还等我来请你不成?” “……” 宫惟哑口无言,在周遭众多诡异的视线中拱了拱手,赔笑道:“是,是。” 长孙澄风哑口无言的程度比宫惟还甚,但千言万语死人为大,的确不好拦着别家晚辈收敛祖宗遗骨,只得再三叮嘱:“那两位贤侄注意安全,务必快去快回啊。” 宫惟一手掩面,佯装没看见旁人神态各异的表情,尾随尉迟骁沿墓道折返回去。 他们刚才走了一炷香工夫才与钜宗等人会合,眼下却是轻装上路,速度更快,不到一刻钟便顺着青铜台阶回到了下一层地宫里,转过拐角便是当时遭遇老剑宗惊尸的那条墓道了。 尉迟骁突然止住脚步,打了个手势,轻声说:“你听。” 怎么了? 宫惟下意识向他所指的方向侧耳,却并未听见任何异样,茫然回头道:“我没有……” 他动作蓦然僵住。 勾陈剑锋正抵在他咽喉间,稍微一动就血溅三尺,如同身后尉迟骁的声音一样寒意逼人:“你到底是谁?” 宫惟眼睛微微张大了。 “刚才遭遇老剑宗惊尸时,你对着尸体唱了一句咒词,见我赶到突然就止住了——那句词我听过,是专门用来与死人对话的道家至高禁术之一,密通阴阳混沌大法咒。” “你不是那个胆小怕事的低阶弟子。”尉迟骁紧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31章 ——密通阴阳混沌大法咒。 大部分的道家密卷都年代古老, 这本大法咒却是几十年前才现世的。 它最初是北陵一个叫“伏鬼门”的小宗派为了研发禁术而弄出的成果,后来为了掩盖罪证,那掌门一把火将全部经卷都烧光了。但谁都没想到的是, 当时年纪尚小的宫惟因为闲极无聊, 早已偷偷看完了整车的竹简, 并且过目不忘转瞬成诵,回头把几万字的经卷又给洋洋洒洒默写了一遍。整个伏鬼门因此被定罪下狱, 而这本大法咒也被应恺整理成册,束之高阁,列为了仙盟仅有少数世家知晓的、最高等级的禁术之一。 法华仙尊从小好动, 疯玩儿起来能跟着小剑宗把懲舒宫拆了, 但静坐下来的时候也能认认真真钻研完整本经卷。他生前破译了很多远古失传的道家密典, 却又从未收徒, 只因为好玩儿跟尉迟锐分享过一些。十六年前升仙台上他一死,玄门百家等于失去了一本活字典,很多密藏经卷从此彻底失传了, 其中就包括这本《密通阴阳混沌大法咒》的所有音谱。 “……”宫惟眨眨眼睛,说:“你听错了。” 他刚想回头,喉间却猝然一刺, 是勾陈剑锋贴上了致命的喉管,迫使他分毫移动不得。 “向、小、园。”尉迟骁在身后轻轻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道, “你是想在这里同我说清楚, 还是想让我把你押回沧阳宗去,当着徐宗主的面说清楚?” 徐霜策。 宫惟一听见这三个字,脊椎顿时蹿起寒意,话音里那一丝挥之不去的狡黠都没了:“你真的听错了,什么密通大法咒?我只是因为迷路偶然闯进来……” “法华仙尊真的惊尸了?” “什么?” 尉迟骁略低下头, 在他耳边轻轻地、从牙缝里道:“应盟主与剑宗之所以失手,真的是因为故人惊尸,还是因为遇到了看似丝毫无害、实际连阴阳禁术都了如指掌的你?” 从尉迟骁的角度只能看见宫惟半边侧脸,只见少年面容仓惶,似是天真软弱,急急地一张口想要辩解什么——但紧接着台词就卡壳了。 “……” 两秒安静后,宫惟无奈地叹了口气,表情随之放松下来。 “算了,其实连我都想不出说辞了。”他伤脑筋地道,“要不你想听什么,你告诉我我说给你听吧。” 尉迟骁神情微变,紧紧握住了剑柄:“密通阴阳的禁术你是从哪里学的?” 宫惟说:“我在沧阳宗时偷看了典籍——反正你也不信。” “这定仙陵惊尸的事,跟你到底有多大关系?” 宫惟懒洋洋道:“你觉得能跟我扯上关系吗?你说能就能呗。” “你——” 尉迟骁握剑的手背青筋突起,却只见身前的少年笑了起来,那黑白分明的、长长的眼尾斜里一瞥,有一丝风流与无辜糅杂起来的奇异感,说:“少侠,我要是你,我就不会这么问。” “我会先把‘向小园’卸了四肢关节,带到众人面前,最好是有长孙澄风在——长孙澄风专擅机关兵械,钜宗门下新奇残忍又不留痕迹的刑具非常多。然后把平生最恨幻术的徐霜策请来,有徐宗主在座,三堂会审严刑拷打,哪怕是个铁人都一定能被撬开嘴。” “我不会像你现在这样,特意把所有人都引开,然后才把剑抵在嫌疑犯脖子上,还小心翼翼生怕划破了点皮。我不会问‘禁术在哪儿学的’、‘惊尸跟你有关系吗’这种温柔的、迂回的问题,因为那实在太软弱了。” 宫惟微笑着转过头,因为这个动作,脖颈皮肤终于沾上了锋利的仙剑,鲜血瞬间一涌而出,映在了尉迟骁猝然收缩的瞳孔里。 他笑道:“我会一针见血地问,你还是那个沧阳宗外门弟子向小园吗?或者已经——” 尉迟骁失声:“你做什么!” 他劈手要松剑,却被宫惟一把攥住定在咽喉间,拉锯中尉迟骁竟然争夺不开,只听少年就那样轻柔而残忍地微笑道:“——或者已经被夺舍,从此变成了那位传说中的刑惩院长,宫徵羽?” 锵! 剑柄撞上墓道,尉迟骁终于把宫惟鲜血淋漓的手硬生生掰开,厉声打断:“我说了住口!” “你太软弱了,尉迟大公子。”宫惟自下而上地瞅着他,眼神怜悯:“你甚至都不敢先砍我一只手,或捅我两剑,那你还希望我给什么回答呢?” 一丝丝隐蔽的猩红正如漩涡般从他右瞳深处浮现,但尉迟骁没注意到。少年侧颈的伤痕就像碎裂了的白瓷,一滴滴鲜血顺着脖颈线条蜿蜒而下,色调对比惊心动魄,直至没入深深的锁骨。 尉迟骁也不知道自己的狼狈和愤怒从何而来,直烧得他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口不择言地喝道:“你以为我是不敢吗?!我只是不——我——” 铜墙两侧阴烛跳跃,突然墓道尽头闪过一道身影,被他视线余光下意识捕捉到。 尉迟骁心脏猛一突,怒吼戛然而止。 多少年来出生入死的本能在这一刻救了他。尉迟骁没有直接抬头看,而是条件反射横剑一反,剑身立刻映出了来人的倒影。 它静静立在那里,白袍殓衣,身形单薄,只比向小园略高些许。虽然面无表情,但那微微歪着头的姿态,不知怎么就有种丝毫不沾世俗一般的懵懂和天真。 “……” 尉迟骁的手微微战栗,他尽量不发出声音地将剑锋再偏斜一分,明晃晃映出了它的眼睛—— 那右瞳是如血一般的红色。 “怎么了?”宫惟已经察觉到异常,维持着刚才那个向后回头的动作轻声问。 尉迟骁喉结剧烈地上下一滑:“你走吧。” 宫惟:“?” “别发出声音,不要回头,不要用眼直视它。”尉迟骁手掌挡住宫惟的双眼,沙哑道:“我挡不了太久,你立刻回上面找钜宗,快去!”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宫惟没有动:“——是法华仙尊吗?” 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经说明了一切。 若是魂魄夺舍转世,尸身就不该会惊起了,尉迟骁刚才的逼问自然得到了答案。但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来不及,尉迟骁紧紧盯着剑身上的倒影,连眼睛都不敢眨:“怎么还不走?!” 宫惟问:“他的眼睛红了吗?”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