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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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司的规矩我懂,”林缚说道,“我给盐渎推荐的吏员都是有功名在身的,不会给你做难;盐渎县里的吏员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我也懂,不过盐渎县这些年来,有许多新派生的事物,没有专人管辖,很多工作做的很不到位!我也是好脾气,有些事情看在眼里没有说出来。就这修捍海堤一事,盐渎县究竟提供了多少帮助,胡大人心里可有没有底?” 给林缚的眼睛冷森森的盯着,大暑天里,胡大海都觉得身上冷嗖嗖的,嘴里嗫嚅着,下意识的看了董文彪一眼;董文彪却将眼睛睃向别处,胡大海就觉得坏事了。 林缚说道:“董大人觉得建陵县有必要选用些新的吏员推进工作,我才想到盐渎县也许有这方面的需要!你要是一定觉得盐渎县能将工作做好,我也不会强行塞人进去!” 胡大海见林缚将话说得这么赤/裸/裸,如此生硬,也不肯当面顶撞,心里将没骨气的董文彪的祖宗十八辈都操上了,只有硬着头皮说道:“大人能派人指点盐渎的工作,下官求之不得!”只盼望刘庭州那边骨气硬一些,将林缚挡回去,心里又想:林缚除了会提拔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苦哈哈外,哪里会有多少有功名在身的秀才、举子甘心给他所用?即使给硬塞一两人进来,晾一边就是。 胡大海心里什么心思,林缚又有什么难猜透的?说道:“既然胡大人没有意见,”侧头喊坐在边上抄录文案的一名青年,“艺成,你过来拜见胡大人。你推荐去你盐渎县任攒典,军司跟盐渎之间有什么事情,你就居中跑个腿,不要让胡大人费心!” “罗艺成拜见知县大人!”罗艺成搁下手中笔,走过来给胡大海长揖施礼! “艺成去年到江宁应试,列第三十七名,要比我有出息,还望胡大人多多提携!”林缚说道。 “好说,好说!”胡大海都快哭了出来。 攒典是吏员里最末一等,一般说来无关紧要得很,胡大海堂堂知县,又怎么可能会怕一个攒典?但林缚明确说了罗艺成代表淮东军司进盐渎县衙,这根刺就直接扎到胡大海的心头肉上。 林缚又跟建陵知县董文彪说道:“推荐给建陵县的吏员唐希泰,是个秀才子,今日有事恰好不在延清。隔天,我让他直接去建陵县找董大人您去……” “下官在建陵县恭候。”董文彪说道,知道林缚嘴上说是推荐,实际是直接干涉诸府县的人事。当然了,府县也可以坚决抵制,但对他个人来说,跟林缚顶着干,又有什么好处? 建陵知县董文彪还看不到林缚给建陵县推荐的吏员唐希泰长什么样子,便站在一旁观看这个要去盐渎县当攒典的罗艺成。 罗艺成年岁不大,看上去顶多也就二十岁左右,削瘦的脸却透出一股子干练的锐气来。皮肤黝黑,身子壮实,不像一般读书人那么文弱;手指又粗大,手掌都有老茧。穿着对襟短衫,刚才从外面走进来,还满身泥土,初看还以为是农家子弟。 等罗艺成坐下来当抄录,董文彪才发现他端的写了一手好字,这时候林缚说他去年乡试列第三十七名,也由不得董文彪不信。 林缚弱冠之年就名扬天下,本要算不世出的才华跟机遇。 如今林缚随便拉一个弱冠青年出来,便有干练能吏的气度,还真叫董文彪吃惊,心里暗想:胡大海想要糊弄这个罗艺成,怕是不容易!也不晓得唐希泰是什么样的角色。 罗艺成实际远没到弱冠之年,上个月才满十八岁,是当年崇州童子案给掳走的三十童子之一,是香樟里罗家的子侄。这些年经历了这些坷坎,又在林缚、傅青河身边学习,耳濡目染,要远比同龄人成熟,其见识跟学问,也岂是那些同科中举的士子们能相比的? 林缚看着身前的罗艺成,以及身后在军情司任指挥参军的陈恩泽,心里感慨万分。 当年的县学童子,如今也陆续成年,结亲成家的就有七人。年纪最小的,也有十七岁了,陈恩泽都生有女儿了。 前年崇州童子案真相大白于世后,林缚都让二十九名童子归家自选出路,不过陆陆续续的,都加入淮东军司,或入军营,或补为吏员,或暂为见习。 科考以儒学为宗,林缚虽推崇杂学匠术,但也考虑到有些事情需要循序渐进,也鼓励淮东军司的吏员参考科考获取功名,以减弱士子清流对淮东军司的敌视跟抵制。 赶上去年乡试,当年的县学童子就有三人获得举人功名,通过府试遴选的童子则更多。林缚无法直接干涉淮东两府十一县主佐官的任命,但是以举荐的方式,往府县衙门里塞一两个有功名在身的吏员,便是给宁王、岳冷秋等人晓得,也无法公开说什么。 第73章 筹划 给林缚硬往盐渎县衙里硬塞一个人来,胡大海心里老不痛快,暗自揣摩: 林缚自任淮东制置使,向地方渗透的第一步,就是将两府十一县所辖的巡检司收归军司直辖。在原先九巡检司的基础上,新增设十七处新巡检司,巡检官、属吏、差役及刀弓手,皆军司选派、调拨。 这些巡检司主要控扼运盐河、北官河、延清河、清江浦、白塘河等淮东境内的主要河道及旧有驿道,差不多都府城、县城之外的其他主要淮东交道要隘,都在淮东军司的掌握之中。 然而林缚这么做还不够,修捍海堤则是他向淮东渗透的第二步,甚至通过此将触手伸进淮南盐区。如今淮东沿捍海堤修筑工段筑成七座驿堡,设置屯寨,实际将地方上安置流户的事权抢了过去。 这时候又直接往府县衙门里的塞人,直接干涉府县事务——是能忍、孰不能忍? 胡大海心里暗暗打定主意,等回去就直接找刘庭州,总不能任林缚在淮东胡作非为,他还真把自己当成淮东的土皇帝了? 胡大海心里胡思乱想着,林缚问他事情,他也愣神没听见。 “胡大人……”林缚又唤了一声。 “啊,”胡大海打了个激灵,茫然看向林缚,说道,“请大人吩咐,下官无一不遵?” “我问你盐渎县仓积存如何,你反过来要问我吩咐什么?”林缚问道。 “哦……”胡大海应了一声,知道自己走神会惹林缚不快,但也顾不上这个,他过来前做了功课,见林缚问县仓积存,便心有成竹的报了几个数字,“……毛铁料有两千一百余斤,精铁六百六十余斤!” 林缚按着桌案不吭声。 林缚这一沉默,胡大海心里就发虚,怕刚才应答不对,要在这里给挑刺。 在诸多物资里,铁料的重要性至少要排入前三位。林缚对各府县铁料储备情况有所了解,但听了胡大海报出实数,心里还是觉得少得可怜。 一斤生铁在淮东的市价要值六十钱,比铜价便宜不了多少,精铁(即钢)的市价更要四五倍于此。对于大多数穷困农户来说,不要说犁田的大铁犁了,便是锹、耙、锄等农具,用上铁器也殊为不易。 盐渎还要算上等县,县仓铁料积存也就这么一点,也就不难想象流民军能连克十数城,为何最终连人手一把刀、一杆枪矛都凑不齐了。 还得要加强崇州钢铁冶炼工场的规模,林缚心里暗暗想道。 林缚问过事,就打发胡大海、董文彪等官员回去,他还要在延清住两天,视察这边的屯垦情况。秦承祖、吴齐等人先回崇州去,张苟、陈恩泽等人留下陪同。 到夜里,孙敬堂、葛司虞、朱艾等专门负责修堤屯田的官员赶来延清见林缚;新成立的淮东钱庄总号掌柜周广南恰好也在南面的皋城,也跟了过来——延清倒又热闹起来。 虽说进入八月,天气仍叫炎热,不晓得延清的官员从哪里整来一筐甜瓜,拿井水浸过,林缚招唤大家到他住的院子里吃瓜解暑。 “钱庄给农社支借银钱,要考虑满足四点,”林缚一边啃瓜一边跟周广南说道,“一要保证农社有足够的口粮,二要保证能建得成围拢屋遮风挡雨,三要保证犁耙锹锄等农具都能用上铁制品,四要保证每家农社有二十头以上的耕牛……唯有满足这四点要求,才能保证垦荒之事能又快又好的进行下去!” 林缚费尽心思办淮东钱庄,迄今为止,筹措本金超过两百五十万两银,他首先要做的,就是要钱庄支持淮东大规模的安置流户,进行垦荒种。 钱庄若是将银钱支借给每户人家,放贷工作将会异常的繁杂,逃户现象也难控制,将导致成本激增。即使钱息保持在两成以上,也无法保证钱庄能盈利,最终只能形成恶性循环,将一桩好事干成坏事。 林缚借鉴后世集体农庄的模式,在屯寨下设农社,募集百户左右的流户编为一个农社,进行垦荒屯种。钱庄只与农社发生银钱支借关系,屯寨对区域垦荒种进行管理。 周广南捡了一根树枝在泥上写写画画,回复林缚道:“将银钱支借出去容易,但是怎么保证如此巨量的物资供应?年底前要安置三万户,以大人所提的四点要求,耕牛就需要六千头,铁料需要六十万斤,要筹到足够的打铁匠户;石灰、砖石、木料的消耗,也将极为惊人。如今崇州每年能产铁料一百四十万斤,但是能节余出来的不足四十万斤,还将有二十万斤的缺额。如今江东郡四处扩兵,兵甲需求极大,铁价飞涨是肯定的;其他物料市价都将飞涨。要满足大人您所提的四点要求,有难度啊!” 张苟蹲在一旁啃瓜,安静的听着,这些事他插不上话。 黄昏时胡大海说盐渎县县仓里积存铁料不足三千斤,张苟也在场。 胡大海的话,他是相信的。经他手攻破的县城也不止一座两座,攻破一城,要能得到一两千斤好铁,就算是大收获了。正因为物资的匮乏,最后大家都控制不住向普通民户抢夺。 以前在工辎营时,张苟就能知道崇州的物资很充足,但听周广南说崇州今年将能产一百四十万斤铁料,还是吃了一惊。 当然了,这些对张苟也不保密,只是张苟不是管理政事的官吏,平时也注意不到这方面的资料。 林缚不管张苟胡思乱想什么,他对周广南说道:“我们要开拓思维,我们缺砖石、木料,缺铁器、缺石灰、缺耕牛牲口,什么都缺。现有的那些砖窑、石灰窑、养牛人家、木料场,规模有限。那钱庄可以将银钱支借给他们,让砖窑扩大取土烧砖的规模,扩大烧石灰的规模,扩大养牛的规模、扩大木料采伐的速度。要是有些物资是淮东没有的,那钱庄就将银钱借给有信誉的商号,让他们去外地购买,运回淮东来!还有,我们以后需要从海东获得铁沙、煤等物资来供应淮东,为什么不想着将银钱借给商号或个人,鼓励他们去海东开矿?有些人有意冒险一搏,想买船出海而缺钱,钱庄为什么不能将银钱借给他们?钱庄以后要靠钱息生存,那就要千方百计的帮别人想到用钱的路子,鼓励别人来跟钱庄借银钱,这样钱庄才能越做越兴旺!” 钱庄是后世银行的稚形,银行在扶持农户的小额贷款方面,是天然的弱项,其真正的强项在于扶持工商业的发展。 林缚的思路,经他的口说出来之后,倒没有什么难以理解或者特别惊世骇俗的地方,但绝对让周广南等人思维顿时开拓起来,有豁然开阔之感。 “大人在办钱庄之前,可没有跟我们说这个啊!”周广南问道。 林缚笑了笑,有些好的模式,并不难模仿,战争又加剧诸多势力之间的竞争。 没有钱庄,淮东有十万两银子,只能做十万两银子的事情,即使增加税收,一时间增加幅度也有限制。但是钱庄发展好了,钱庄的规模能够继续扩大,甚至发展到吸纳公众存款的程度,那淮东能调用的资源,将远远超过自身财力的限制。 林缚不能完全避免其他势力学习淮东,但要限制其他势力学习的速度,甚至要尽可能让其他势力学成四不像,怎么可能在江宁时,就将他心里的钱庄运营模式透彻的说出来? “我现在跟你们说说铁场的事情,这需要钱庄积极参与进来,”林缚说道,“淮东军司今后只会将精铁冶炼抓在手里,技术要严格保密,不能扩散,但是我们要鼓励私人在崇州、山阳或淮东地域内的其他地方建铁场、铁作坊,也可以适当的支持沂南、徐州、济州、北九州等地的煤铁采掘,甚至可以在济州造大型铁场,运铁沙船、运煤船,钱庄也要进行支持……只凭借淮东军司的内部资源,也许明年崇州的铁料产量也就增加到两百万斤。但是钱庄要参与进来,将各方面的人物跟资源调动起来,我希望崇州明年的精铁产量能达到一百五十万到两百万斤!” 周广南、孙敬堂暗暗乍舌,去年崇州的精铁产量达到十万斤,就已经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量,两百万斤精铁以当前的铁价计,就值六十万两银。 只怕是东南六郡的精铁产量加起来,现在都达不到这个数! 不过也不怪林缚提这么高的要求,一名精锐甲卒要全副武装起来,少说需要耗用三十斤精铁,林缚计划在淮东养十万精锐,仅军械兵甲的铁料消耗就大得惊人。 哪个将领不晓得手持锋利长兵、身穿铁甲的锐卒好用?只是哪个将领又有能力做到这点? 林缚有些不情愿在秋后就对岱山、昌国发动大规模的攻势,对淮东来说,物资上的准备还远谈不上充足。 只可惜战争总不能都按照淮东的节拍来进行。 第74章 密约(一) 再来崇州,陈明辙已经是从六品检校御史的身份,穿着湖青色的官袍,与小叔陈华文,站在船首,看着江中巍峨的军山。 这个检校御史是新设,归两京都察院所辖,主要是用来节制各地陆续新设的制置使,防止制置使权柄过大,割据地方。 东南六郡的检校御史则由江宁都察院所出,也正式表明朝廷的“东南诸政出江宁”的决定。只是这个检校御史能起多大的作用,还真难说得很。 淮西、徽南的检校御史,众人争抢;徐州检校御史一职,众人跟避鬼似的躲开,最终起用在江宁寓居两年的柳叶飞。 柳叶飞当年在山东按察使的位子上,因青州兵哗变,给汤浩信跟林缚联手扳倒;而当初青州哗变事件的诱因,西河会的孙氏如今已经是淮东的核心势力——陈明辙实在猜不透林缚、顾悟尘如何看待柳叶飞起复之事。 淮东的检校御史是之前的江淮都漕御史唐恩叔。当年流民军奇袭云梯关,唐恩叔侥幸捡了一条性命,便一定留在崇州。津海粮道给淮东及东阳一系牵牵控制在手里,唐恩叔等官员的存在,也仅仅使朝廷对津海粮道的情况有一个较为准确的把握。 就唐恩叔个人与淮东的关系也是相当的复杂。 唐恩叔能保住性命跟官位,离不开淮东军司的帮助,但唐恩叔当年留在云梯关里的宠妾给后来投附淮东军司、任淮东军司步军司后军指挥使的孙壮霸占,一直派人去讨要,却一直没有给予理睬——也未见林缚对此有什么表示。 唐恩叔只身一人在崇州,实难想象他对林缚能有什么节约作用。在江宁军议时,林缚答应宁王府内府司在崇州境内增设两处河泊所征收过税,倒是宁王府主动将这桩事忘掉了。 淮东官员里面,真正对林缚有些制约的,其实只有淮安知府兼淮东军领司使刘庭州。 陈明辙担任的是浙北检校御史,也是各方势力制衡的结果。 陈明辙晓得董原此人手段极强,他这时候不指望能插手嘉杭湖三府的事务,主要精力还是放在平江府,限制董原向平江府渗透,尽可能做到平江府的税饷归平江府地方兵备使用。 只可惜包括海虞乡营、白淖军等在内的平江府地方兵备,并无过硬的底气去截下平江府的税饷留为己用。 陈明辙此次随陈华文到崇州,一是商议秋后攻打岱山、昌国之事,二是想借助淮东加强平江府的地方兵备,三是要加强平江与淮东之间的商贸往来。 望着绿树葱茏的军山,陈明辙想起恩师陈西言在暨阳所告诫的话:董原与李卓有师生之谊,林缚也是暗中得到李卓的提拔,才有如此地位,然此二人貌合神离,我吴党势力唯周旋此二人之间,才有自立的可能。 靖海水城筑成之后,军山与紫琅山及新崇城用石坝融为一体,南崖码头与石坝以西所围江面,都是靖海水营专属;官船往来,都要在东城码头驻泊。 陈明辙、陈华文等人遂不能窥新筑成的靖海水城全貌,但过江时,从外围能看到军山外围的水门、防浪堤、平浪台、码头、灯塔、城墙、敌台等建筑,也不难想象靖海水城的雄伟之处。 陈明辙、陈华文也无法窥得紫琅山城的全貌,但他们看到崇城东门的城下町街巷横斜,广延数里,就晓得比他们上回过江来时,淮东的根基又稳固了许多。 崇州这边负责到码头迎接的官员,为首的是崇州县丞兼淮东军司典书史李书义,是崇州地方势力里最早投附林缚的人物之一,如今也甚得重用。林缚身上兼了崇州知县的差使,实际上是没有精力去管理崇州的大小事务,李书义才是无名而实符的崇州知县。 陈明辙见李书义三十一二岁,身材不高,脸颊削瘦,显得很干练。淮东军司的官吏有个特点,就是几乎找不到肥头大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