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页
为什么?因为诸侯国太多了。什么?诸侯国多又怎么了?昭天子虽不欢喜,但各国诸侯皆私下有令,除士人外,国与国不通婚。也就是说,在户籍制度森严,各国地盘又太小的qíng况下,这就好比一个窝里的老鼠只能自行婚配,就算母的富余了,一公多母,也绝对不能便宜别家的公老鼠。 于是,凭什么呀,好不容易生了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不去配别国英俊富qiáng的男儿郎,还要配隔壁邻居抠脚的大汉吗?所以,家中生了姑娘的,但凡爹娘家族有一点资本,也要把姑娘推到大国书院去,不为别的,就为挑个大国的士人女婿,日后高中了,好提携家族,摆脱贱籍。既然国君不仁,做了初一,那就休怪庶民做这十五了。 大昭建国三百余年,如今民风已十分彪悍。各国互相封闭,除了边界走商,使者互访,民间极少互通信息,姑娘们也就不大顾忌什么名声了,就算在外面闹个不好看,可回自个儿家,关了门,照样过得有滋有味。 规矩,那是给贵族女子守的。庶民女子要想改命,除了卖梦,只有嫁人这一途径了。 这些日子,家中有预备出仕的少年郎的贵族家庭都闻书院色变,有些古板的,qíng愿孩子在家中自读,也不肯让他们出去,被几个不知所谓的庶民贱货移了xingqíng。姑娘们女扮男装的手段登峰造极,有些书院严格测验了,也不免漏了几尾鱼。 而少年们之所以判断眼前的美貌儿郎是女子,是因为,据说女扮男装的姑娘们,酷爱与人结拜。 这不,他们只是坐个船,躲个雨,就已经被她瞄上,非说有缘,非要结拜。 扶苏并未出声,不动声色地等着,可是那三人都是来回地试探发招,留给少年的也就是一个后脑勺。扶苏扭头,清水中dàng漾的是一张平凡木讷的面庞,霎时间觉得,自己大概是自作多qíng了。 扶苏用了奉娘给的人皮,换了个脸和名字,如今叫姬谷。这张脸不好看也不jīng明,反倒显得有些粗糙,那些眼高于顶的姑娘是瞧不上的。这姑娘说要与自己结拜也许只是捎带,只为了让场面看起来更圆融。 他媳妇年后突发慈悲,扔给他一个包袱,说为了响应天上人间养童养婿的主要目的,本着不悔夫婿觅封侯的原则,让他去平国孙大家处求学。扶苏觉得她想当皇后想疯了,可是听说孙大家家中的藏书可比拟大国,他乖觉地闭了嘴。临行时这妖怪给他绣了个一模一样的自己,丑得令人发指,还一直慈祥地说想家了就看看娃娃,她就是娃娃,娃娃就是她。换言之,如果娃娃被他怎么着了,奚山君必然十倍百倍地对他怎么着。 扶苏多想扔了这镇宅利器。任谁家长大的公子都不爱这玩意儿。 扶苏面无表qíng,但神游天外,回过神时,三人已经拍板决定,结拜了。没人问他的意见,扶苏也没什么意见,因为这三个人没一个是吃素好惹的,此时说要结拜只是各怀鬼胎,他懒得得罪他们,只是决定以后渐渐避开他们。 上岸休整时,破庙外,一人扯了一条柳枝,大半夜的,月亮白得瘆人,四滴鲜红的血溶到了一个破碗盛的烈酒中。 天极为约,太一明誓,紫宫订盟,末星为鉴,吾四人今日结为兄弟,血脉共溶,心形相一,互敬互爱,永不相害。章姓少年如是震天吼,咕咚咽了口血酒,眼睛却直直瞪着扶苏。 huáng姓书生小脸红扑扑的,微笑道:弟十七,诸位孰为长兄? 章少年似乎挺待见huáng书生,眉眼一dàng,漾出些美色道:兄十八。 嬴晏虚弱地咳道:十九。 扶苏面无表qíng,大言不惭:我为长兄,今及冠。 公子扶苏这一年满打满算,刚过十七岁的生日。这世间,有些人坏得很出色,比如成觉,也有些人,坏得不出挑,坏的目的只是为了愉悦自己,比如扶苏。 四人论了兄弟齿序,彼此见了礼,从长兄到四弟,依次是姬谷、嬴晏、章甘、huáng韵。他们皆未行冠礼,均无表字,便只以兄弟排序互称。 扶苏垂目,却听见huáng四郎低缓温柔道:弟素来不信那些空话,既然诸兄长都喝了血酒,日后若违今日盟,残害了彼此,便叫哥哥们遭五马分尸、曝晒吊颅之刑,如何? 这是伍子胥的死法。 扶苏听着不对劲。哦,敢qíng就他们三个当哥哥的得发誓,谁害他谁当伍大帅。这人瞧着倒一脸温柔,脸红着都能给人下套。 嬴晏久病苍白的脸上显得很沉默,但许久之后,他点头应允了。 章甘啐了口唾沫,热血沸腾地瞪着扶苏道:对,叫那等小人遭天打雷劈,死无全尸! 扶苏淡淡笑了,喝了口血酒,拍了拍蓝袖上的尘土,拱手道:既已结拜,本yù与诸弟在船中畅饮一番,奈何我囊中除了束脩,已无余钱,只得步行去孙大家处,如此,兄便先行一步了。 他面貌平庸,举止却是说不出的烟云水汽,风流高士。他背起书篓,便要扬长而去,谁知篓中的布娃娃却瞬间卡在了庙门外的香炉口,死活拔不出来。 这最后一点洒脱的姿态便破坏殆尽了。 少年无奈地望着在香炉中头脚拉扯笑得一脸张扬无耻的布娃娃,觉得妖女的妖法无处不在,让这样一个他,原本大可以清淡婉约一些的公子在此处,看着三人脸上灿烂的笑意,也不禁带了些怒火。 他想这真是世间最可恶的妖女,脸颊却微微带了红,那吊在布娃娃颈上的绳结却绞着香炉,更紧。 huáng四郎看着那娃娃,微笑道:隐约听闻兄长是有妻室的,这娃娃与我那未曾谋面的嫂嫂有何关联? 章甘狐疑地看着自己的左手。她摸到过去时为何没摸到此等变故?她不是他的元妻吗? 扶苏梗了下,回头解下娃娃,握在手心,手指把娃娃的包子脸捏得益发丑,嗓音清冷,是有一房妻室,生得貌美如花,静如处子,真真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从不上房揭瓦,与日月争着发亮。 孙大家名湖,字泽堂,孙武后人,乐安人氏。昭文帝之后,举族搬迁至平国金乌昌泓山,过上了半隐居的生活,世代靠开书院为生。 之前的几代夫子资质平庸,教出来的弟子也平庸,如今的孙夫子是瞧着平庸,挑选的弟子也皆是落魄世家弟子,可是,组合的结果却不是平庸,而是逆天。当先帝手下尚书阁誊录二十年中了文武榜的三甲出身时,平国昌泓书院竟占了足足三十人。平国虽地方富足,却是个十足的小国,教育不兴,一国能中十人都属运气,更何况一郡一山,中了三十人。百国都震惊了,纷纷打听孙湖是何人。可是,除了知道此人是孙武后人外,旁的一概似是无什么过人之处的。众人皆以为是偶然。可是三年后,他又举了三十文武进士,十五文,十五武,不多不少。孙湖弟子出身寒微,反而能使先帝放心去用,他的弟子有一处特色,便是文武兼备,虽个个达不到顶尖执牛耳之界,也即是无出将入相,拜三公之才,但文者颇识行军连纵之法,武者皆具治国入微之目,真宗十分赞赏。 到了哲宗朝,孙湖已成了教育界的一块活招牌,士子们哭着闹着要去瞻仰当世孔夫子,生得好的、家世好的却憋了一肚子火,他娘的不收不收还是不收!莫非穷的、落魄的调教出来特别有滋味?口味也忒重! 扶苏与嬴、章、huáng三人是一起到的。那三人坚持非与结拜兄长一起步行前往,这一路,倒也摸清了彼此底细。 扶苏自称是战国时晋国没落贵族姬氏五世孙,手中的名帖和推荐信一应俱全;嬴晏则是孤儿,前朝嬴氏一族叛乱,九族皆被云相处斩,只余下一痴儿。行刑时云琅曾言,嬴族逃不过三代,三代之后,若不亡,人人得而诛之。而嬴晏便是这痴儿的后人,到他处,已传了三代。他来平国本意含糊,似是并非一开始便yù往书院读书,而是为了寻人,不知为何,最后却变了主意;至于章甘,只说是世家后人,却未说明是哪一家,姓章的世族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有名堂的便是那么三家,一是凤阳章氏,二是崔城章氏,三便是秦帅弟子,抚东将军章氏,众人依他来时方向,猜测可能是凤阳与抚东两家中的一家;而huáng韵huáng四郎,形容十分贫寒,面容温和,xing格却冷辣多谋,他不掩来意,求学的目的便是为了有朝一日效仿先祖登上三公之位,至于他的先祖是谁,扶苏在脑中想了半天,从西周太公开始数,也没数着姓huáng的。 孙夫子孙湖是个中等身材,不大起眼的男子,虽似貌不惊人,眼睛却十分明亮,他考校学生,不选文,不比武,十分简单明了自报家门,然后从远处的接待学生的糙庐处,走到孙夫子喝茶纳凉的地方便可。 许多贵族子弟仰慕孙湖,也曾穿寒衣,造假名,可是,孙夫子老眼毒辣,扫一扫便瞧出了。 看着又一个垂头丧气被扫下来的璟郡王氏子孙,章甘有些抓耳挠腮,他怎么就瞧出来了?!这人一身衣裳比乞丐还破,瞧着也无什么世家气度! huáng韵含笑不语,嬴晏默默无语,扶苏神游天外。 前头的人被刷了一大半,还有一个抱着孙夫子的腿,撕心裂肺地哭道:夫子,俺真穷,俺家真穷啊! 孙夫子淡定道:不,你是贵族后代。 章甘在远处树荫下跳了起来,骂道:扯他娘的淡!这人我可注意观察了,手上满是厚厚的茧,若非家中贫寒,哪能生出这许多? huáng韵继续含笑不语,嬴晏继续默默无语,扶苏继续神游天外。 终于到了最后,轮到兄弟四人了。孙湖考校得也有点不耐烦,对着紫砂壶嘴,灌了口茶水道:树下那四儿,一起来。 章甘一路走得战战兢兢,转眼看那三兄弟,没心没肺,一个比一个衣带飘飘,一个赛一个步履胜仙。 孙夫子瞟也没瞟四人一眼,问道:让我选儿,儿有何处过人? 章甘舒了口气,自信地露出雪白的牙齿道:我生得俊,见过我的人都说,这世上,能与我一较高下的,只有穆王世子觉。 一身破衣,到哪儿都背着馒头的huáng韵笑道:我家贫。 一身黑袍,到哪儿都背着药罐的嬴晏默道:我病弱。 一双蓝袖,到哪儿都背着媳妇儿的扶苏淡道:我脸皮厚。 孙夫子依旧未抬头,瞧着莹润秀致的壶身道:还有呢? 章甘腾地从背后抽出一把亮【花,霏,雪,整,理]闪闪的宝剑,上蹿下跳,飞花乱舞道:先生,我武艺高qiáng,从小到大,就没人是我的对手。我能徒手劈倒碗口粗的树呢,可厉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