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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蒙山君?你看到了?奚山君狐疑地盯着扶苏手中的细长筒,有些吃惊。 扶苏收回那物道:多智而妖。你与我并无什么不同,何必怕我拖累你? 他又道:相传正源时代,刚刚有人之时,神州之上曾兴起过一次瘟疫,那时的瘟神肆nüè猖狂,脚印遍布所有的土地。《正源志》中记载,时有女子,踩瘟神摄鲲脚印有感,后产子,此子所在之处,人畜皆染时疫,先死者往往为母。二五捡到的孩子,大概就是瘟神摄鲲。他领命下凡,生在水中,随着河流到了奚山。摄鲲为了长大,吸取了二五jīng血,可二五只是个孩子,并不能让他提升多少,于是他便趁三娘怀孕之际,脱了躯体,一股仙气钻进了她腹中,趁机汲取三娘和翠元的道行,再害了他夫妇二人,等到诞生之日,定然大有作为,能顺利完成上天的使命。 奚山君目光盯着那碎玉宝石镶嵌成的细筒,并不在意扶苏的话,微笑道:仙人们行事自有考量,他们任xing时,我们做妖的却不能直接对抗,生生应了也是常有的,你这样聪明,到底也印证了上苍仁慈,为大昭留了一脉生机。 是你给了我一脉生机。扶苏摇摇头,指着细长的筒道,这东西名唤千里眼,据说是仙人遗留之物,父皇又镶嵌了这么些东西,后来赐给了我。每当我想知道外面的世界生得什么模样时,便拿来瞧一瞧。他埋我时,这千里眼陪葬在了棺中玉枕之旁。 这次为什么坚持要出山? 扶苏瞧着奚山君灰败的面庞,反问道:你为何还未倒下?明明生生把摄鲲的灵体引到了自己的体内。 她为三娘保胎,其实是qiáng行带走了瘟神。 奚山君笑道:我未到终点,为何会倒下? 扶苏把千里眼举到了橙染的天空中,转了转筒,道:太阳马上要落山了。 奚山君扣住了扶苏的手,使出了最后一丝法力,麻袖鼓起了风,这世间,唯一能化解瘟神戾气的地方,在蜀国酆都。你若愿来,便随你。 奚山君法力尽失,是在两天之后,距离酆都还有半日的脚程。 她口中bī出了一大口鲜血,瞧了扶苏一眼,怕他看到了心生不安,又咽了回去。她说:你背着我,莫要走官道。我恐怕快要不能压制瘟神,到时祸害了凡人,让他依傍人身,传染疫病,反酿成大祸。 扶苏点点头,把云纹的袍摆系在腰间,背起了奚山君,这才发现她清瘦得可怜,几乎感觉不出什么重量。 天色渐渐黑了,他们在有月光的小道上赶路。奚山君有些昏昏沉沉,却不敢睡着,勉qiáng笑道:公子可会唱歌? 扶苏摇摇头,不大会。每年祭祀神时,父皇会jiāo给我教化的任务,我唱不好,二弟、三弟时常替我唱。 奚山君眼弯了起来,唱一唱,乡野何曾有人听,不好又如何? 扶苏眉眼淡淡的,玉冠下的黑发在清风中缓缓飘扬起来,带着温柔旖旎的弧度。他垂目道:你若笑了,我便摔你下来。 奚山君伏在少年的背上,重重费力地点了点头。 扶苏的嗓音十分清慡冷脆,可是哼唱时,没有一句在五音之中。奚山君听完之后,闭上了眼,许久,握紧了双手,脸憋得通红。扶苏脸色微黑,严肃道:你试试笑出声来? 奚山君哈哈笑了起来,搂着扶苏的长颈,直起背,好似一匹长长嘶嚎的láng,就那样对着白白的月光,笑得喉中的小舌头一抖一抖,气贯长虹。 扶苏愣了愣,发现自己的威胁不奏效,却没有松手,又紧了紧,许久,才道:再淘气,摔死你。 奚山君一张丑脸朝扶苏脸颊凑了凑。她像个小动物,亲昵道:小相公,有没有人对你说过,很喜欢你? 他们或者惧怕我,或者轻视我,大多并不喜欢我。 奚山君的声音忽而变得响亮,她笑了,是,他们是对的。我也不喜欢你,不喜欢我的小相公! 扶苏的表qíng很微妙,淡淡地翻了翻白眼,他从善如流,我也不喜欢你。 若问鬼城酆都何物最多,那定然不是鬼,而是棺材。酆都有百国最大的木料集市,也有世上最好的棺材。楠木、梨木、梓木、香樟木,能想到的,这里都有。雕飞,鹤雕,雕红狮,百子千孙,仙女托骨,真是喜气洋洋。 奚山君把扶苏的千里眼典当了,买了一具最普通的棺。 然后,然后棺材抬进了离十王殿最近的善人庄,也就是放无人认领的异乡客的死人庄。 再然后,奚山君躺了进去,闭目,合棺。 她叮嘱扶苏,为了借酆都鬼气消融瘟神戾气,送他归天,之后的七七四十九日内,绝对不可以在阳光下开棺。 绝对不可以。 她凶神恶煞、表qíng狰狞、痛不yù生地吓唬扶苏,扶苏坐在一旁烤火,烤山芋。 他在想念自己的千里眼。 财不露白,果真是千年不变的至理名言。 他不喜欢妖女,这话可是真得不能再真切。谁会喜欢她?见了鬼了。 扶苏坐吃山空了几日,只能出去谋生路。虽则是鬼城,不知为何,酆都的疫qíng却是蜀国最轻的。 酆都的红油汤饼十分有名,红汤香面,晶莹柔韧,扶苏站在摊前许久,才淡淡问道:店家,招不招伙计? 若论一个高高在上的太子是如何走近餐饮行当乃至面条业的,只能说,他唱歌没什么天赋,做菜、拿刀、拉面却是一把好手。 什么都需要靠天赋。比如他做太子做得被人活埋bī宫,颇叫众臣鄙夷,可是,他揉面煮汤,小火咕嘟咕嘟时,大家便都赞好了。 不过三十日,酆都皆知,十王殿前,有个小哥同阎王抢起生意了,吃他汤饼的比给十王上香的多。 小麦脱壳,面粉纷纷扬扬盖上乌丝淡目,扶苏险些忘了,棺材里,他还有个一直未曾醒来的未婚妻。 距离四十九日,还剩半月。 这几天,蜀国全国戒严,路人都少了许多。吃红油汤饼的人也少了许多,店家打起了瞌睡。扶苏的眉毛、睫毛上都是面,手中还握着一块圆圆白白弹xing十足的面团。 有些事总是一瞬间发生的,而这些一瞬间发生的事往往给人造成一辈子的yīn影。 扶苏就yīn影了。 小子,上十碗汤饼。来人呼出了一口寒气,他的嗓音十分熟悉。 满脸面粉的扶苏抬头,瞧见了微服私访的天子陛下,他爹。 连蜀国都有了瘟疫,几个皇子殿下显然已经起不了安抚作用,天子陛下也坐不住了。 他终于,也来了。 十碗?扶苏垂着头,使劲揉面团,仿似那并不是一团面,而是一团扎手的刺猬。 陛下扬扬眉,点头。 陛下身后只跟了稀稀拉拉几个侍卫和最受宠爱的三皇子成葛。 侍卫jīng悍利落,成葛紫衣翩翩。 店家也醒了,瞧见来人不凡,殷勤地伸手帮陛下脱去银貂大麾。扶苏瞧见了那件银色麾衣,根根柔软,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亮光,瞧不到一丝杂色。 他卷起单衣的袖子,呼了口寒气,两只修长的手开始一点点展开面团。 这是店家的孩子?陛下十分平易近人,与店家聊道,看着十分能gān呢。 那店家笑了笑,他无儿无女,瞧扶苏温和懂礼,又是个孤儿,本就有意收养,日后留待养老,便默认了,躬身笑道:只有一把力气,贫贱之人,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陛下也笑。他年轻时十分英俊,人到中年,添了一丝皱纹,却又显得威严神气许多,你只有这一个孩子吗?那定是十分爱惜了。 店家哈腰道:为了活命讨生活,哪还记得疼他爱他,饿不死便罢了。贵人呢?贵人想必一定多子多福了。 陛下笑了,扶苏扬手,拉开的面在空中变成一丝一缕,隔断了他和陛下的目光。他低头留意到自己挂着的一件破旧肮脏的围袍,手滞了滞。 扶苏有些冷,侧头对着空气打了个喷嚏。 陛下也沉默了,良久才笑道:我有十八个儿子、五个女儿。 以前他常说,我有十九子五女,二十有四,听着好像儿死,是个不大吉利的数字。 紫衣的成葛听闻此言,微微笑了笑。少年生得美,又十分高贵如意,笑起来,便格外夺目,好像一朵停驻在墙角的蔷薇花,翘起嘴角,就是一室光。他生得最像陛下,天子怜爱他,常常在众臣面前说道:吾众子之中,唯葛肖我。 扶苏把面放入了煮沸的汤锅中,骨头汤中咕嘟咕嘟煮沸了一个个气泡,炸开之后,又重新生出。 他把劈好的柴火投入烧了许久的火苗之中,然后卖力地鼓唇chuī着。 店家又闲话道:小老儿常听人说,贵人们若远行,并不会带长子,一般承嗣的孩子都会留在家中,以防万一,不知可是真的? 齐明七年时,京都天灾地裂,天子带走了所有的妃嫔子嗣,只余下平吉宫太子和哮喘发作的皇后。齐明八年时,魏国将军吴兆谋反,陛下顺应民意御驾亲征,身旁唯一带的子嗣便是成葛,贵妃郑氏随驾。 公子扶苏一直很笃定,这是天降大任。父亲虽瞧着对他不大亲近,但是古往今来,教育太子不就这么回事儿吗?嫡子和其他的儿子终究是不同的,嫡子必须做的,其他的孩子不必做,嫡子想做的,陛下不想他做他便不能做。 他时常把两件典型xing的事件看成是父亲对自己的苦心栽培,也看成是他看重自己的标志。都是一样的,旁的太子也这样。虽然大一统之后的太子就从未落过什么好,死的死,废的废,可是,谁能说他们的父皇不是为形势所bī,不是打从心眼里期冀他们茁壮成长,只是未来被张狂的现实打败罢了。 扶苏的自我安慰机制一向十分圆满完美。 少年一边卖力地鼓着风chuī火,一边偏着耳朵听。他希望听到父亲说,是这样的,长子就是要承担起长子该有的责任,虽然喜爱他,心疼他,但只得硬起心肠。 他认为陛下会这样说,他觉得他爹是这样的。 陛下愣了愣,颔首道:话虽如此,但既出远门,若不带着钟爱的儿子,不知他寒暑饥渴,不知他衣食住行是否样样顺心,心中难免惦念,这出门也就不能放心了。这个孩子便是我与妻子所生的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