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声 第49节
这一次季宜薇终于同意见他了,就在命案发生后没多久,黄之谦看见季宜薇的双眼便知道人是她杀的,他本想过许多问话却在这一瞬头脑空白。 茶室里一阵静默,他不是过去的黄之谦,季宜薇也不是过去的季宜薇。 他只问了一句:“还有几人?” 季宜薇听见这话忽而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便落了泪,两人对面无言足足哭了小半个时辰。 季宜薇不是第一次杀人,所以杀人后她也没多恐惧,于是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 黄之谦也是那时为她散播狐妖传言的,想要将一切死因都归于狐妖所为,甚至去了酒楼当个说书的,将繁城的异状写成了志怪故事再说给旁人听,他也是那时见到了真正的狐妖。 狐妖说她在他身体里藏了一颗妖丹,见他如今终于走出过去可见已无寻死之心,所以特来要回妖丹。 狐妖说她曾受过黄家恩惠,却无意间害了自己的恩人,后来自食恶果真身被困黄家祖宅,只能分出神魂与黄家后人接触。十年前黄之谦险些就死在了他为曲梦准备的新房里,是狐妖用妖丹修复了他的肺腑,也是狐妖的妖丹保持了他十年未改的容颜。 于是所有计划从那一日开始。 被挖心的人尸体躺在衙门内一夜间却被修复了皮肉,后来每一个死去的人都被挖了心身上却没任何一处伤口。 季宜薇经过十年才找全了当年的凶手,善妒的妇人死了,那夜见到曲梦死因的银装小楼庖屋的婆子死了,那些被妇人差使过来的地痞流氓不论如何改头换面成了何种身份,也都死了…… 有人蓄意杀人,有人见死不救,有人明知真相却选择掩盖隐瞒,这一条被季宜薇杀下来的人的确没有一个无辜。 她将他们的心脏挖出喂养野狗,而繁城恶鬼杀人的消息传遍各处,直至行云州人的到来。 季宜薇擅蛰伏,心冷手狠,她杀人眼也不眨。 黄之谦聪明机警,他制造了一个毫无漏洞的故事,编出了一场可以欺瞒所有人的戏,即引出了陈知州杀了他,也放那被困黄家祖宅的狐妖自由。 唯有置之死地才可后生,狐妖断尾,从此与黄家不拖不欠,季宜薇手刃仇敌,当年迫害过曲梦的人一个也没能逃脱。 而黄之谦? 他在这十年内寻死多次,唯有这大半年是真正清醒的,他自认没有季宜薇冷静,早在十年前便埋下了连环杀人的动机并付诸计划,他能做到的,已经做尽了。 - 旖华庄山下,季宜薇的笑声渐止,她早已放弃挣扎,无法就是一条命,她也早不在意了。 黄之谦坐在树下看着自己仍旧颤抖的双手,慢慢握紧,又慢慢吐息,他与曲梦还有季宜薇的过去,无需说给这些人听。 他故意引行云州人见到新月。 故意和新月演戏让行云州人看见,又故意叫喝醉了的季宜薇暴露自己知晓新月狐妖身份。 这样才能叫行云州人起疑,骗新月出城来旖华庄时才会一并叫上季宜薇。 黄之谦自己是第一步,他若刺杀不成,季宜薇便是第二步,不论他们谁动手,只要陈知州死了就好。 所以奚茴觉得奇怪,黄之谦刺杀不成竟就放弃抵抗不再一试,因为他知道他不会失败。 或许冥冥之中便注定这十三个人就是要死在季宜薇手上的。 伏妖已成,陈知州亦死,繁城连环挖心杀人案子到此便彻底结束,不会再有下一个受害者。 知州府的护卫扯着季宜薇的头发要将她拉下马车,如死一般的季宜薇却在这一刻恍惚起来,她挣扎着要往马车内爬去,尖叫着道:“琵琶,我的琵琶!放开我,我要带上我的琵琶!” 那琵琶是曲梦当年所赠,曲梦死后,她再没弹过。 季宜薇挣扎得用力,竟不怕疼般挣脱了那两个护卫,叫他们生生扯下了一把头发,连皮带血,骇人无比。 “我的琵琶……我的琵琶……”季宜薇钻进了马车里,抱着那一把破旧的琵琶紧紧搂在怀中,便是死了也不会放手。 那两个护卫见抓不出她,便又叫了两个人把季宜薇从马车里拖了出来,直接把她拽了车摔在地上,他们扭断了季宜薇的腕骨让她不得挣脱,季宜薇手中的琵琶落地。 哐当一声,琴弦震动,摔坏了一角,旧琵琶上的兰花印记早已模糊,季宜薇发上戴的桃木兰花簪也斜挂了下来,绸布包褪下大半,一阵风扬起,琵琶缝隙里被吹出几缕薄烟,像是雾,又像细密的灰。 “梦姐……我的琵琶,放开我,我的琵琶!”季宜薇疯了般挣扎,最终被压制与陈知州的尸体一起扑在了地上。 无人知晓当年她如何处理了曲梦的尸体,烂成那样的尸体待衙门归还时已经腐烂发臭,是季宜薇抱着曲梦的尸身出了城,找一块干净僻静的地方燃烧成灰,装入坛子里,带回银妆小城。 她本想赎回曲梦当年当掉的银锁也一并装入坛子里,可那把锁太普通,又是死当,当铺早已将其化成了银锭子花出去了。于是她将曲梦的骨灰装进了琵琶中,从此这把琵琶尘封不动,她想琵琶是曲梦娘亲遗物所换,她也应当很愿意住在里头。 如今琵琶裂了,旧事已了,阵阵夜风将曲梦的骨灰吹了出来,散在山下林叶之间。 圆月隐于茂密的树梢,风轻飘,索索响,一场大戏落幕。 “可若是季宜薇杀人,狐妖新月修复死者皮肉,那又是谁带走了那些死者的魂魄?”赵欣燕低声询问谢灵峙。 黄之谦就在她身边,闻言微微一颤,他有些恍惚,头脑在这一瞬如同灌满了浆糊,无数凌乱的思绪与猜测的可能争先恐后涌出。 他忘了的,他从头算到尾,唯独忘了那些人的鬼魂。 新月不曾吞掉他们的魂魄,可行云州人来到繁城却从未找到那些人的魂魄,但凡那些魂魄还在,他们就不可能问不出季宜薇杀人真相,那魂魄呢?去哪儿了? 银月光芒透过树叶斑驳地落在地上,奚茴想起了银妆小城后幽暗窄路旁柳树下的鬼影,她又看见了。这一次不仅是她,谢灵峙、应泉、甚至赵欣燕与秦婼也都看见了。 鬼影立于琵琶旁,竟一直跟在了季宜薇的身边。 女鬼容貌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身上穿着死去那日的薄裙,她见季宜薇额前滴血,见她趴跪在地上还不断挣扎着要去抱起琵琶,满目哀愁与悲伤。 她朝季宜薇扑了过去,宛若护住雏鹰的鸟,张开双臂虚空拥住了季宜薇颤抖的身子。季宜薇明明是能冷静杀人的女子,她的手段与她柔弱的外表完全不符,可曲梦每次都为她出头,到头来却是最脆弱最值得人怜惜的那个。 这把旧琵琶一直都被包裹在绸布里,若非今日是最后一次杀人,季宜薇也不会将它带出银妆小城。如今琵琶碎裂,骨灰洒出,附身于琵琶的女鬼终于现身。 曲梦虽因季宜薇而死,却从未怪罪过她,也未离开过季宜薇的身边。她亲眼看见季宜薇如何克服被男人触碰的恐惧,扮演出娇柔矫情的模样去讨好那些人,又是如何一步步打听、走近曾经欺负过她的那些人的。 季宜薇每一次杀人曲梦都在,她都替她害怕,她看着季宜薇脸上呈现出当年在曲水村暴雨夜里一般的冷漠平静,可也只有她知道季宜薇心中惊涛骇浪的恐惧。 黄之谦使狐妖替她制造一半谜团,而曲梦替她掩盖了一半真相。 她们曾同床共枕畅想过美好的未来,离开曲水村后过期望中的生活,死后曲梦也一直陪伴着季宜薇,知道她每一个深夜都从噩梦中惊醒,于是她如此刻一样拥抱过去,可她的怀抱再也没有温度了。 她们隔了两个世界。 如今回想,竟不知当年离开曲水村是福是祸。 若再来一次的话……曲梦想,若再来一次的话,当她看见麦田里满脸淤青的季宜薇喊她“梦姐”,朝她伸手的那一瞬,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冲过去。她会拉着季宜薇离开她的前半生,或许那个时候她们真的能寻到一个质朴的小镇,过平凡的日子了。 这一刻谁也没开口叫住曲梦,即便曲梦死后亦无法开口出声,可所有行云州人都立刻知道了她的身份。 关于过去的故事他们了解的不透彻,其中经历过的只有两人一鬼自己心里清楚罢了。 他们没有点破此刻曲梦的魂魄就在这里,死者已矣,活着的人不该替死去的人背负痛苦。季宜薇为了一把琵琶都能不顾一切,再知道原来这十年来曲梦一直都陪着她,必会陷入更深的悲哀中。 杀人者偿命,律法不会轻易饶过任何触犯其权威的人。 季宜薇最终没有碰到那把琵琶,知州府的官兵要带着陈知州的尸体离开,也要将犯人缉拿归案。他们带走季宜薇时,季宜薇无法带走琵琶,便只能在一声声尖利的呐喊中喊着曲梦的名字,最后化为一句:“黄之谦,带走它!” 黄之谦像是久久沉浸于噩梦又猛然惊醒,明明双腿发软却在这一刻站起,他望向那把月光倾泄其上的旧琵琶,视线又缓缓地顺着月光而上,凝望着林中黑暗的一角。 风中树影,月光斑驳,那温柔的光似是化作了一名女子,却又像他即将疯魔前的臆想。 他为追逐那束光而上前,却高估了自己的力量,到底浑身虚软地摔了下去,滚了两圈又慢慢爬起,再抬头去看,月光微弱,哪儿有人影。 黄之谦已经十年再没见过曲梦,未婚妻的面容于岁月中模糊,他苦涩地想恐怕即便让他心生幻想,他如今也无法完整地勾勒出曲梦的容貌了。 黄之谦嘴唇微张,声音哑在了喉咙里。他与季宜薇不同,季宜薇可以随时唤一声梦姐,可这十年里他从未再叫过曲梦的名字,如今也无法开口。 那抹脆弱的鬼影似有所感,目送季宜薇被人带走后又回眸,一眼看见半跪在地上的黄之谦,两两相顾却无法相见。 曲梦想起她遇事前的那天下午,糖水铺里的人还有许多,黄之谦在帮她的忙,额上覆了薄薄的汗水,他说想让她早点儿结束早些回去,因为他今日不能送她了。 以往每次他送她回去的路上总会编些故事给她听,昨日说的那个故事还没结束,于是曲梦比划着手势问他那故事后来呢?趁着他还没走,她想听完。 彼时黄之谦摸了摸她头顶的发,脸颊微红,慎重又温柔地道:“这个故事很长,一时半会儿说不完的,待我们成亲之后,每天晚上我都说给你听。” 黄之谦的故事总是现编,张口就来,唯独那个故事没有结尾。 谢灵峙收了曲梦的魂,无声无息。 黄之谦终于走到了琵琶跟前,捧起琵琶,瞧见琵琶裂开的痕迹里有一捧灰,不用想也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了。几个官兵围在黄之谦的身边,黄之谦方才刺杀未遂,即便不用死也逃不开罪责。 他毫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只将琵琶紧紧地搂在怀中,泪水无声地落了下来,搂着琵琶的双手颤抖,就像搂住十年前他不曾搂过的未婚妻的尸体,温柔缱绻,小心翼翼…… 奚茴无自觉地抓住了云之墨的袖摆,心中莫名涌上了些许酸涩。 凡人之死便是死了,活人与死人便是再相爱也是不能在一起的,分隔两界,对面不见。 奚茴又朝云之墨靠近了两步,目光从黄之谦的身上移开,缓慢落在身旁人的脸上。 她与云之墨,也是生死之隔。 生者与亡魂,之间真的隔了界限吗?那是怎样的界限?多长?多深?能否跨越? 为何只要想到她与云之墨也如黄之谦与曲梦,奚茴便觉得心里酸涩加重,呼吸也变得沉闷了…… 第49章 琵琶有语:十三 ◎没有云之墨在,也没人与她站在一边了。◎ 一行人回去客栈的路上, 赵欣燕忍不住问:“谢师兄为何不让黄之谦见一见曲梦?若他们见面了,或许这其中的谜团就解开了。” 应泉道:“曲梦死于非命,当年涉案有十三人, 季宜薇花十年复仇,黄之谦拉着狐妖一起成了帮凶, 如今事情已了, 能有什么谜团?” 叶茜茜连忙道:“可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你我都不清楚, 当年的案子为何会被冤叛?黄之谦对曲梦那般情深, 难道就不能在送曲梦走前让他们再见上一面?” “为何见面?”应泉问。 叶茜茜道:“为情啊!我们行云州人捉鬼也不是没有感情的, 之前在年城送走戚袅袅他们,那小道士想过来道别,我也贴一张符让他能看见鬼魂, 反正符纸撕下就没用了,也不妨碍什么。” “有些人能见,有些人见不得。”谢灵峙此刻开口。 小正要见戚袅袅, 是为了作别, 他对戚袅袅没有多深的羁绊, 与季宜薇和黄之谦对曲梦的感情不同。这二人一个能为曲梦杀人,一个能为曲梦自杀, 既然在他们的心里曲梦早于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又何必让他们看见曲梦的魂魄,平白生一桩伤心事。 被黄之谦知晓曲梦的魂魄尚且在世, 又不知他会折腾出什么事来。 过去的就留在过去好了, 如今已能放下, 何必再多折磨。 叶茜茜撇了撇嘴, 小声对赵欣燕小声嘀咕了句:“大师兄好无情啊。” 应泉瞥了她一眼, 叶茜茜没再说话, 应泉又看向谢灵峙,心里知道其实谢灵峙不是无情,正因重情,才会对黄之谦感同身受……他知道以黄之谦的罪不会叛死,也知道若叫黄之谦看见曲梦的魂魄他必不会苟活。 至于从衙门里再出来的黄之谦选择怎样的生活,那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奚茴与云之墨跟在他们身后,并未将几人的谈话听进去。奚茴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尚未走出来,她眉心轻锁着,似是很为难。 奚茴是个习惯安静环境却不习惯安静的人,云之墨不在的时候她便能沉默着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可云之墨在时她总是上前主动搭话的那个,滔滔不绝说一些有的没的,哪怕是生活中的琐事也一并说出,毫无保留。 如今安静得倒是不太正常了。 “你在想什么?”云之墨瞥了一眼奚茴抓着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