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清晨的餐桌上只有父子二人,黎远山一脸应酬过后宿醉的疲懒,瞥见黎棠手腕显眼的淤青,才想起来问:“手怎么弄的?” 黎棠早就编好了:“摔了一跤,手撑了下地面。” 黎远山便提醒他注意安全,没事不要总往外跑,多待在家里陪妈妈。黎棠应下了。 又问他:“在新学校怎么样,有没有交到新朋友?” 不知怎么的,黎棠想到了蒋楼。 虽然他和他应该不算朋友。 “当然。”黎棠一本正经地说,“交了很多朋友,我都不想离开这里了。” 小时候,妈妈给他讲过狼来了的故事。 过程忘得差不多,结局是惯于说谎的小孩终于令大人们失去信任,最后被狼咬破脖子,连骨带皮吃了个干净。 黎棠曾对这个结局深深恐惧,很长一段时间一句谎话都不敢说,比如他胆小怕黑,比如他不想出去交朋友……连他不爱吃包子而是爱吃面包这种小事,都如实告诉黎远山。 换来的都是黎远山的责备。 ——男孩子怎么能这么懦弱?我看你就是被惯坏了。 ——不交朋友怎么锻炼的社交能力,让我以后怎么放心把公司交到你手上? ——好好的中餐不吃,爱那些个洋玩意儿,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后来他就学乖了,被关禁闭的时候他咬牙不哭,假装一点都不害怕;明明畏惧社交,却硬着头皮参加各种聚会,来者不拒地结交无数“朋友”;在家的时候妈妈爱吃什么他就爱吃什么,在外面同学们热衷于什么他也紧随潮流,无论是动漫游戏,还是奶茶咖啡。 他不是善于说谎,而是不想标新立异。 合群让他觉得自己是正常的,从而感到安全。 唯独一件事,他和周围正常的男生不一样。 星期三中午,午休时间,黎棠坐在综合楼四层通往天台的拐角处台阶上,用手机上网,刷的是国内某知名同性交流论坛。 他很少来这里,一来满屏都是同城求约炮的帖子,乌七八糟,很难找到有价值的内容。二来黎棠有极强的危机意识,遇事习惯往远、往坏了想。 他甚至想过如果某天意外死亡,他的手机就会成为重要证据接受调查,警察会把他的每一条聊天记录,每一个搜索浏览过的词条都翻出来,鞭尸般地曝光在所有人面前。 这种事是不可控的,但至少,黎棠希望至少,当警察打开他的浏览历史,里面不会充满类似“第一次应该怎么做扩张”“那里能容纳的最大尺寸是多少”这样基情四射的内容。 就算死,也要死得体面,死得悄无声息。 耳朵捕捉到脚步声时,黎棠正在浏览一篇相当纯爱的帖子,楼主说他暗恋的男生个子比他高很多,每次男生低头跟他说话,他都觉得对方想要亲吻他。 评论多是嘲笑,让他别想太多,这世上还是直男多。还有人好奇楼主到底有多矮,怎么人家低个头都能被误解。 把浏览器上划关闭,锁屏,黎棠站了起来。 时间卡得刚好,正在上楼的人经过三楼拐角,抬眼,视线与上方的人碰个正着。 黎棠今天戴了隐形眼镜,因此能清晰地看到蒋楼看到他之后,很轻地挑了下眉梢。 吸取了前几回的经验教训,黎棠这次一开口就先道谢。 “上次的事,谢谢。” 蒋楼站在他正前方:“哪次?” 确实不止一次,黎棠说:“周一晚上在学校门口,还有上次选英语课代表……都要谢谢你。” 蒋楼露出了然的表情:“就为这个。” 黎棠愣了下:“不然呢?” 说完才猛然想起两人所在的位置,再往上走一层就是天台,最常发生校园爱情故事的地点,说不定也是蒋楼被表白最多的地方。 心脏顿时突突跳了几下,黎棠一方面觉得不应该,一方面又无法不联想到其他。 不为这个,还能为什么? 表白吗? 蒋楼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今天穿秋季校服,宽大的衣袖遮住了他的手臂。 黎棠记着此行的第二个目的,指了指自己的胳膊,再指蒋楼的:“手臂的伤,有没有好点?” 蒋楼意义不明地“嗯”一声,似乎并不想为那大片淤肿的来历做更多的说明。 倒是瞟了一眼黎棠垂在身侧的手腕,那里刚上过药,显得很是小题大做,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受了什么重伤。 黎棠不由得把手往身后藏了藏,手指互相勾着绞紧。 幸好,蒋楼没有笑他娇气。 他移开视线,望向楼梯间唯一一扇窗户,正午炽烈的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刺得他眯起眼睛。 黎棠趁这短暂的几秒鼓起勇气:“我想请你吃顿饭。” 综合楼正对操场,窗外有人喧哗,蒋楼没听清似的偏过头:“什么?” 传闻他左耳失聪,听声音只能依赖右耳,因此被安排在教室的角落位置,因此听人说话时习惯性偏着脑袋,右脸稍稍前凑。 距离一霎拉近,近到能看见日光穿透他削薄的耳垂,让原本苍白的皮肤染上浅淡的一层金色。 屏息完全是下意识。 黎棠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心里想的却是,侧脸分明比低头更像。 更像在索吻。 下午课间,李子初问堵到人没有,黎棠点头。 他这两天的狼追羊般的行为,作为同桌的李子初看在眼里,黎棠也不否认,只说之前受到蒋楼的帮助,想好好道个谢。 “那他答应和你一起吃饭了吗?”李子初又问。 黎棠丧气地摇头:“没。” 不过蒋楼并没有直接拒绝,而是告诉他:“下次吧。” 被问到下次是什么时候,蒋楼似是没见过这么较真的人,又笑起来:“当然是想吃饭的时候。” 李子初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好像还没有人能单独约到蒋楼一起吃饭。” 黎棠回想了下,确实没有看过他和别人一起用餐。 也没见过他一个人吃。仅凭偶尔出入食堂,黎棠一周内就把班上的同学认全了,唯独蒋楼,从未出现在食堂的任何一个窗口。 黎棠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不需要进食,比如吸血鬼什么的。 回想了下之前看过的电影,吸血鬼的皮肤也都很白,在太阳底下会闪闪发光。 李子初又问:“那你有没有问他为什么要让你换座位?” “没。”黎棠说,“就算问了,他给我的理由也应该和老师说的一样。” “也是。” 黎棠看一眼新同桌:“你好像比我还在意换座位的事。” 李子初愣了下,随即笑开了:“有点好奇罢了。” 时间一晃到周末,连上六天晚自习的黎棠身体仿佛被掏空,一觉从天黑睡到日上三竿。 黎远山回首都去了,走之前又给他留了数目不小的一笔钱。午饭时间,黎棠咬着筷子翻银行卡余额,心想下个星期到学校多请几顿奶茶吧,炸鸡他们也喜欢。 凭着出手大方,黎棠的手机一大早就响个不停,除了喊他去自家咖啡店玩的周东泽,还有叫他一起打球,玩剧本杀的。甚至有约他看电影的,是上周在咖啡店碰到的隔壁班女生,那天加了好几个微信,黎棠已经记不清这位女生的长相。 手指在屏幕上乱划,犯了选择困难症的黎棠还没想好赴谁的约,忽然听见下楼的脚步声。 抬头一看,是闭门休养多日的张昭月,终于从紧闭的房间里走出来。 有妈妈在,其他人都要往后排。 张昭月和黎棠一起用过午餐,被问到下午有什么安排,她说:“想出去走走。” 黎棠即刻响应,在张昭月放下筷子之前,就把出行要用的东西收拾好了——外套防风,毛毯盖腿,保温杯里的热水用来吃药。 阿姨看了都夸他细心:“有这样孝顺的儿子,夫人真是好福气。” 张昭月的身体尚未康复,嘴唇几无血色的苍白,闻言只笑了笑,没说话。 坐到车上,司机问去哪里,张昭月说:“随便开吧。” 索性叙城面积不大,市区从东头开到西头不过半小时。路上,黎棠主动提起新学校的种种,顺便“不经意”地将自己成为英语课代表的事说了出来,张昭月听了果然高兴,笑着让他好好学习,不要让委任他的老师失望。 后半程,黎棠挨着妈妈在车上眯了一觉,醒来是因为道路开始起伏颠簸。往车窗外看,林立的高楼已被甩到身后,前方的路蜿蜒逶迤通往远处青山。 路两旁的民房也开始高低错落,矮小的山坡整齐地铺着一块块青石板,方便人们上行。而民房与公路之间,仅隔一片低矮的杂草丛。 车停在路边,扑面而来的清新空气混合草木清香,让黎棠不自觉深吸一口气。 扶着张昭月下车,黎棠问:“妈妈在叙城的时候,是住在这附近吗?” 张昭月怔住片刻,说:“刚好路过,就下来看看。” 黎棠不明白有什么好看的。 这种地方与其称它绿化好,不如说是简单粗暴地保留了原生态,尽显城中村特色。 约莫半小时后,张昭月被风吹得头晕,才听劝返回车里休息。 黎棠感到口渴,去到附近的小商店买水。那商店建在一座矮坡下,木质牌匾,油漆红字,里头的货架也是木头打造,受潮气侵蚀,有几块凹凸不平的霉斑。 上面陈列着一些黎棠从未见过的零食,包装五颜六色,一看就是便宜货。 正琢磨一个叫猫耳朵的零食是用什么做的,黎棠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老板,拿一把美工刀。” 扭头,正对上蒋楼望过来的视线。 作者有话说: 坏消息:只同桌了一个星期 好消息:家庭住址g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