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1979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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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君将嘴里的饭咽下,说:“人是铁饭是钢,我何苦折腾自己?” 再说,她早上就吃了点稀粥,立刻就被郑梅锁了起来,午饭都没吃,早就饿了。 小妹松了口气,她天生爱和平,最怕有冲突,因此看到姐姐和爸妈吵起架来,心里慌得要命。 她努力想词劝和:“妈妈是着急了一点,可是……可是也是有理由的。毕竟——” 小妹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说: “毕竟,大姐姐当年也是说要出去转转,结果人没了。” 陈兰君扒饭的动作忽然一停。 这是这个家最不愿提及的话题。 陈家的大女儿,七年离开家,从此再没有回来,据说是淹死了。 见陈兰君忽然不吃饭了,小妹有些慌张,连忙说:“对不起姐姐,我又乱说话了,你别不高兴。” 陈兰君放下筷子,忽然伸出手揉了一把她的头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有点意外,你还记得大姐姐啊?” 小妹乖乖点头:“记得一点儿,但也只有一点了。” 她懵懵懂懂地问:“外面很好么?怎么你们都想到外面去呢?” 陈兰君眼珠溜溜一转,有了主意,她故意问:“你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吗?里面有句话,说人的一生该如何度过。” 这个年代读书的孩子,多多少少都看过这本书,小妹也一样。 她条件反射性地,答出那句名言:“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1 “对!”陈兰君循循善诱,“你想想,倘若你的一生,就在这小小的村里度过,你甘心吗?” 小妹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迟疑地摇头。 “欸,这就对了。”陈兰君揽住小妹,语重心长地说,“咱们新中国的女儿,就该志存高远,到外头去,立一番大事业!那她回首往事的时候,才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耻呢!” 陈兰君信手拈来,画了许多大饼,将自己要离家的目的,生生拔高到为家庭,为国家,甚至为全世界。 小妹正处于念初中的年级,被亲姐姐这么一激,心驰神往,当下变换了阵营,当了“小叛徒”。 她甚至将自己的枕头套翻出来,摸出了一些钱,全是由一毛一分的小面额,一看就知道是慢慢攒出来的。 “八毛,八毛五,八毛六……正好一块钱!” 小妹将乱糟糟的一沓钱塞到陈兰君手里:“这是我攒的零花钱,姐姐你都拿着,如果路上遇到河,记得买船票,千万别游泳啊! ” 听见这句“别游泳”,陈兰君愣了一下。她很郑重地将钱收好,说:“你放心,我有数的。这钱呢,就算是你的参股,回头我挣了钱,按比例折算还给你。” 小妹眉眼弯弯:“好呀。” “对了姐姐……” 她看了看左右,姐妹俩的房间和爸妈之间隔了一间屋,就是这样,小妹还是把声音压低了:“你打算怎么去?” “坐火车去。” “那要买车票呀,还要介绍信。” 闻言,陈兰君点点头:“我有个要好的高中同学,她……好像是去年顶的职,就在铁路上工作,到时候我找她帮帮忙,借点钱买张票。” “至于介绍信,我自己弄一个,到时候留大队的电话。” 郑梅是大队的妇女主任,到时候要是真有人打电话,碍着情面,想来也不会立刻拆穿。 麻烦的倒是公章。 陈兰君叮嘱小妹说:“我记得家里还有两个萝卜吧?晚一点,你去灶屋偷拿一个萝卜,再把爸爸的刻刀带过来,我试着刻一下。” 爸爸陈志生在干农活之余,也会做点木匠的活儿。这是奶奶的高瞻远瞩,作为曾经地主家的小儿子,陈志生干农活的本领就那样,奶奶怕他饿死,特意压着他去木匠家当了一年学徒。所以他们家有些木匠工具。 夜高风黑,依照着陈兰君的指示,小妹小心翼翼地摸到灶屋里去取东西。 “姐姐,给。” 将窗户用床单衣服遮严,姐妹俩重新点燃煤油灯。 陈兰君从前经常去大队玩,大致记得那个章是什么模样。在小妹的崇拜目光下,她开始雕刻萝卜章。 姿态是优雅的。 手法是艺术的。 章……是刻不出来的。 对着满桌的萝卜残骸,姐妹俩陷入了沉默。 陈兰君平静地说:“这煤油灯该加油了。” 小妹喃喃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煤油灯的问题。” “那就是萝卜的问题。”陈兰君的语气万分肯定。 在小妹回过神来之前,陈兰君立刻拉她起来:“好妹妹,好竹君,你帮我把另一根萝卜也拿过来吧。” 乡间的夜,黑得像泼了油漆。 幸好还有点月光,小妹猫在屋檐下,悄悄往灶屋的方向挪,路过爸妈的房间,她大气不敢出,缓慢地一点一点溜过去。 到了灶屋,小妹直奔目标,将萝卜拿在怀里。 一转身,竟然看见灶屋门口立了个人影! 她差点就惊叫出声—— 陈志生一把捂住她的嘴,恨铁不成钢地用极细的声音说:“别吵着你妈。” 见爸爸没有捉贼拿赃的意思,小妹才松了口气,只剩胸膛里的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 “爸,我只是出来方便……” 她照着姐姐教的说辞辩解,然而没有用。 陈志生板着脸,向小妹伸手。 对峙了一会儿,小妹低下头,缓缓将萝卜递出去。 陈志生一言不发,从兜里拿出一把刻刀,三下五除二刻了个萝卜章。 小妹都懵了。 陈志生一手将萝卜章给她,又拿出一个信封,一并交给小妹。 “你和她讲,要注意安全,莫玩水。” 丢下这句话,陈志生沉默地离开了。 第3章 “……总之,他也没说其他的了。” 小妹把来龙去脉向陈兰君说清楚,将刻好的萝卜章与信封给她。 陈兰君接过,将信封打开。 煤油灯的玻璃罩被火苗熏得黑黑的,透出昏暗的橘光,轻柔地落在信封上。 信封里是十元钱和一叠粮票。 陈兰君拿起一张粮票细看,小小的一张纸,左上角写着“全国通用粮票”,下一张也是,下下张也是。 小妹凑过来,惊奇道:“哇,是全国粮票欸,原来长这样。” 本地使用的一般是本地粮票,可陈志生给的却是全国粮票。 陈兰君摩挲着那张全国粮票,瞬间反应过来。 这一定是爸妈费心思去换的,大概……是想准备给她到外地上大学时用。 可她让他们失望了。 陈兰君垂眸,将东西一样样收好。 没关系,之后,她会让他们感到骄傲。 溜出家门的时候,天色刚刚破晓。 陈兰君摸着黑在田埂上走了一会儿,渐渐地,月光淡下去,另一种曦光模糊在雾气了。 清晨,露水未晞,她的裤腿湿了一圈,脚步却是轻快的。 日出的时刻,她驻足,往东方的天看了一眼。 在万丈霞光之中,陈家的老屋已经看不见了。 茅草被风吹得哗啦响。 乡间也没什么交通工具,全靠一双腿。这条路陈兰君是走惯了的,从上小学开始,她就得沿着田野向前,路过两个池塘,走很远很远的路去上学。 约莫走了两三个小时,终于到了清安县。 这座小县城,因邻近铁路,因此还算热闹,一条长街,左右挨着许多房子棚子,都是矮矮小小。乱糟糟的电线下,走动着许多穿蓝衣的人。 一气走了那么远的路,陈兰君嗓子都干得要冒火,路过国营饭店,想讨杯水喝。 国营饭店服务人员听了,轻飘飘白她一眼,扭头与同事说话,不搭理。 陈兰君把声音放大:“同志,能给我杯水吗?” 她的声音之大,引得两个顾客侧目,那个服务员只好回过头,板着脸教训人:“不能,我说你这位女同志,要人人跟你这样,占公家便宜,那不都乱套了?” 这年月的国营饭店服务人员,端得都是铁饭碗,盈亏与他们无干。自然就有不少眼高于顶的,更别说什么服务意识。 陈兰君许久未曾有这样的购物体验,见状皱了皱眉,追问道:“那我买早餐,有可以喝的吗?” “没有,菜单挂在墙上呢,没长眼不会看啊?” 倒是一个女顾客好声好气的告诉陈兰君:“有肉包,每斤一块八加□□票。” 陈兰君反应过来,现在买吃的光有钱还不行,得有粮票。 她犹豫了一会儿,向女顾客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