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岸 第7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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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齐因提着灯笼站在宫墙边,换回了他自己的衣服,一身天青色长袍,未曾束冠,只简单地系着根松纹发带,宫门开合时,风卷残花,有几朵便扑落在他肩上。 季时傿看到他时,他正在将吹到面颊上的发带拂到身后。 “齐因。” 梁齐因听到唤声后抬起头,笑了一下,“出来啦。” “嗯。” 梁齐因走上前自然而然地牵过她的手,“宫宴结束得这么晚,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嗯头发怎么也乱了?” 季时傿并未开口,她让秋霜和琨玉二人乘侯府的马车回去,自己则跟着梁齐因,驾车之人是陶叁,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外人。 等上了车,季时傿才开口道:“宴上出现了刺客,行刺者是大渝带过来的舞姬,事情还没有查清楚,因而陛下下令封锁了消息,我没佩剑,只能用簪子。” “刺客?” 梁齐因眉头一皱,“不应该,大渝为什么要这个时候刺杀陛下。” “不知道。”季时傿沉着脸,“要么是他们一开始向着的就不是大靖,实则两面三刀,居心叵测,要么行刺一事另有其人。” 季时傿想了想又道:“可是按理说,这些舞姬从教坊司过来的时候也一定会验明正身,为什么还会混进刺客。” 教坊司……梁齐因脸色遽然一变。 “教坊司归太常寺所属,掌礼乐的是少卿,也就是……张振。”季时傿抬起头,“齐因,你认识张振吗?” 作者有话说: 第87章 夜行 张振, 成元二十一年的进士,内阁大学士李玮曾是他的主考官,对他有知遇之恩, 年初他又因李玮的举荐,入太常寺任少卿一职,张振也向来很尊敬他的老师,时常出入李宅侍奉左右。 “我认识他。”梁齐因下意识直起身, 手撑在膝盖上,“我曾与他同窗三载, 如今也偶通书信。” 季时傿点了点头, “那你觉得他人如何?” “他……性情敦厚, 不善言辞,我印象里从未与人起过龃龉。”梁齐因不紧不慢道:“说起来, 我今日还见过他。” “什么时候?” “我从侯府出来之后, 天还没亮, 在街上遇见了他,张振衣衫不整,大概是仓促出门,背着他母亲正在敲医馆的大门。” 季时傿沉吟道:“我好像是听说过,他父亲早逝,家中只有一个缠绵病榻多年的老母,日子过得清贫, 好像年近而立了还没娶妻?” “是。”梁齐因平静道:“我清早遇见他时,他母亲正发了病昏迷不醒, 询问之下才知, 他母亲的病用药昂贵, 他的俸禄已无力支撑, 家底也快被掏空了,我想帮他一把,但他不要。” 读书人,总“不合时宜”地倔强。 季时傿欲言又止道:“那他……会与刺杀一事有关吗?” “张兄他……”梁齐因沉默片刻,还是道:“我也不知。” 一个人行事如何,看似与他表面所呈现的性情态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这也是最容易伪造的东西,所以梁齐因不敢笃定。 譬如张振如今的处境,他是个极重孝道的人,他母亲病入膏肓,而他又掣襟露肘,若此时有人以利诱他,难保他不会违背自己清晨见到他时,他尚且坚守的士心。 季时傿双手交握于膝头,凝思半晌,抬手敲了敲车厢,道:“陶叁,转道去张府。” 马车行驶的速度倏地缓下来,外头传来陶叁的惊疑声,“张府?哪个张府,刑部张尚书的府邸吗?” “不是……” 季时傿扭头看向梁齐因道:“张振家在哪儿?” 梁齐因回道:“西坊。” “西坊?”季时傿怔愕道:“他好歹也是太常寺少卿,怎么住西坊去了。” 西坊是定阳街不远处的一块居民区,里面租金十分便宜,也因而居民更为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屠夫和娼妓混住一间不是什么稀奇事。这样的地方自诩清正的百官世族是绝对不会愿意涉足的。 “为了治他母亲的病,过去的宅子变卖了,我也是听人说的。”梁齐因扬了扬声,“陶叁,去西坊。” “得嘞。” 马车转道往另一个方向驶去,西坊人多,街道拥挤,路边违建甚多,到最后已经寸步难行,季时傿和梁齐因只得下车步行。 这一下车才发现,西坊的氛围似有些古怪,街道上的行人莫不探头探脑地往一个方向望去,神色紧张又难掩好奇之意。 “不好。” 梁齐因沉声道,话音刚落,前方便响起一声凄厉的哭叫,“儿啊——” 季时傿神色一凛,推开人群往声音的来源奔去。 司廷卫的人将前方围得水泄不通,梁齐盛身着黑色官服,腰间佩刀已然出鞘,一侧的几名校尉死死将一人压在地上。他们对面有一满头白发,皮松肉弛的娇小老妇人,涕泪横流匍匐于地,不知道是不是动气过了头,喘息声格外缓慢冗长。 被压着的青年乱头粗服,衣衫陈旧,脸颊挨蹭着地面,弄出了好几道血口子,血珠混着泥尘,顺着下颚沾污了衣襟。 他不顾压制,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扣紧地面,撕心裂肺地哭喊道:“不要碰我娘,不要伤她啊!” 梁齐盛横刀于他面前,只要张振再往前一分便会撞上刀刃,对面的老妇人颤颤悠悠地半爬起,手脚并用地想往前,口齿不清地喊着张振的名字,隐隐有癫痫之状。 梁齐盛面色阴冷,见状抬起手,刀锋狠厉,眨眼间就要砍进皮肉,一旁看热闹的人群不免躁动起来,胆大地还在往这儿张望。 张振呕血凄叫道:“娘——” 蓦地有一青年冲上前牵起老妇,寒光一闪,刀刃堪堪与老妇飘散的发丝擦肩而过。 梁齐盛眼中厉色顿显,凝眸望向来人,话锋咄咄,“司廷卫办案,胆敢阻拦者格杀勿论。” 话音落下,身后又传来清亮沉稳的女声,“司廷卫拿人有因,那滥杀无辜呢!” 梁齐盛转过身,人群中走出一锦衣朝服的女子,只是未束发髻,乌发如瀑披于颈侧,单看面貌佼楚之姿,却仍冲淡不了周身凝结的杀伐之意,这是久经沙场之人才能磨砺出来的独特血性。 不是季时傿还能是谁。 梁齐盛目光冷冽,犹如冬风剐面,音调冰寒道:“季将军,司廷卫奉皇命捉拿罪臣张振,你要阻拦吗?” “还有你。” 他又转过身看向梁齐因,“这刁妇妨碍司廷卫办案,入诏狱都不为过,谁准你救她,莫非你与她一伙,妄图违抗皇命吗?” 梁齐因虽言语谦卑,然身体立直,淡声道:“不敢。” “殿上之事尚未定案,张振是有嫌疑,你们拿人便拿人,罪名不定,他便仍是太常寺少卿,士可杀不可辱,梁大人,我倒想问问你。”季时傿一字一顿,肃然道:“司廷卫乃国之公器,今日你先是羞辱朝廷官员,而后又想虐杀无辜妇人。梁大人掌管禁军,又统领司廷卫,是陛下亲信,一言一行都代表了陛下,你确定要做出这样有损陛下严威之事吗?” 梁齐盛冷下脸,下意识紧了紧握住刀柄的手,季时傿面色沉沉,看得出这动作便是起了杀念的意思,但他绝不敢当街对她做出什么。因此梁齐盛只是按了按刀柄,将佩刀收回鞘中,冷然道,“我竟不知将军还有如此一颗悲悯之心。” 季时傿面无表情,“不敢当。” 张振喘了喘气,满脸泪痕地看向对面几近晕厥的妇人,深知如此境况中服软才是上策,于是转头道:“梁大人,我随您走,但请司廷卫莫再为难我母亲。” 梁齐盛冷面不语。 他又回过头,拢袖揖礼道:“岸微……劳烦你。” 梁齐因扶着张振的母亲,闻言摇了摇头,安抚道:“张兄放心。” 张振垂下手臂,灰衫破了多处,任司廷卫的人架着胳膊,往人群外走去。 梁齐盛仍按着刀柄,鹰眼如炬,目光森冷地看向不远处的青年与老妇,忽然语调平静以致诡异道:“六弟,听闻母亲今早病逝了?” 梁齐因愣了愣,神色露出几分悲伤,颔首道:“是,兄长。” “什么病?” “中风,走得突然。” “难怪。”梁齐盛看似怅然地摇了摇头,“真是可惜了,只是我公务在身,不能回去拜她。” “母亲不会怪兄长。” “你可要节哀。” “齐因明白。” 季时傿漠然而立,梁齐盛离开时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叫她十分不舒服。季时傿皱了皱眉,她与梁齐盛根本没见过两面,但对他却有一种莫名的厌恶感,如今看来,他这个人的行事作风也的确叫人厌恶。 猖狂得厉害。 季时傿走上前,“齐因,张振的母亲怎么样了?” 梁齐因神情凝重,“怕是不好,阿傿,你扶一把,我背她上车,让陶叁赶紧去医馆。” “好。” 西坊的人还在聚集,司廷卫的到来似乎根本没有震慑住他们,官员会跑到西坊住本就已经够稀奇,更何况还如此狼狈地被司廷卫抓走,这么大的热闹,没谁不愿意看。 张振的母亲是拖了多年的陈疾,梁齐因想到从前张振在泓峥书院读书的时候,便是靠他母亲做针线活拉扯大的。当时沈先生听说他家中窘迫,本不愿收取他的束脩,甚至想资助他读书,但张振不愿。 他天资有限,但胜在勤勉,入仕之后本以为能过上好日子,谁知他母亲却因多年操劳被拖垮了身体,预想中的好日子不仅没到来,反而叫他更加举步维艰。 季时傿在里间看了一会儿,大夫正在给张母施针,她转过头,见梁齐因立在檐下,望着远处圆月,背影清举。 “齐因,你在想什么呢?” 梁齐因一愣,转过身,拉过她有些冰的手,捂在掌心,“在想行刺的事,我还是觉得……张兄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季时傿感受着另一双手传过来的暖意,“陛下开始不信任大渝了。” “若真是大渝与张振勾结,妄图刺杀陛下以致我朝动荡的话,他们再与其他外敌联手趁虚而入,那还真是阴险。”季时傿喃喃道:“不过今日舞姬行刺的时候,我观察了大渝使团,他们一个个人都吓傻了,一副始料未及的模样,不像是谋划好的。” “如果是这样,问题就出在那些舞姬身上。”梁齐因剖析道:“张振身为太常寺少卿,掌礼乐,舞姬编入教坊司后进宫献舞,他是审核过的,可如果进宫前和进宫后的舞姬不是同一批人呢?” 季时傿一惊,“舞姬进宫还会再由内廷太监审核一次。” “所以我怀疑,是有人与宦官勾结,大渝献上的舞姬早就被调包了。” “张振是替人背锅?” “不,是导火线。”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嘴炮 大夫施针了半个时辰, 张母的抽搐状才渐渐缓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