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夜并无别事 第73节
杭州到上海的途中,夜幕终于全然盖满天际。高速公路绵延到视线尽头,只有稀疏几点车灯,不均匀地搅浑了夜色。 盛凌薇轻点油门,开的是叶恩弥最喜欢的座驾。底盘紧凑完整,风噪和路噪很低,无声地伏行在黑夜里。 电台正播放着杭州本地的今日新闻,亚运会备受瞩目,赛果卓然。其中一枚电竞项目的金牌由叶恩弥率队夺得,也是他以队长的身份披上国旗,站在白炽的聚光灯中心,接受所有掌声和赞誉。 眼下年轻的冠军就在她身边,身体微微弓蜷着,眼目低敛,似乎陷入了沉沉昏睡中。 车内浑亮稀疏,光源唯有外面一轮清月。她稍稍侧目,看见他的轮廓被虚糊了边缘,整个人都睡在一圈徒劳而安静的光弧里。 盛凌薇抬手关掉车载广播,心里清楚叶恩弥有多么疲惫。 不久前,新科冠军推拒掉赛后采访和其余一切活动行程,约盛凌薇在隐蔽处的车里单独碰面。叶恩弥那时眼睛晶亮,钻进车扣上门,抬手就把奖牌往她脖子上挂。 他的手顺势滑落,将她往近身一勾,偏头懒懒地笑:“给你的。” 明明表情那样轻快,他的语气却仿佛很沉很重,腰背、四肢、指关节的力气都加进这三个字里。 盛凌薇不自觉触摸了一下他的奖牌,表面金澄而又纯整,印有太阳的形纹,贴垂在心口也像朝日般烘暖,如同蕴着他身体里侧源源不断的热气。 她问:“给我干嘛。” 叶恩弥嘴角牵了牵:“不喜欢也留着吧,就当给我个面子。成不成?” 他倾身过来似乎想要亲她,薄唇最终也只是落到耳缘,指尖在她腮颊轻轻一抚,然后再往下延伸出一线酥麻,拂过耳廓之后,却是从脸侧拉下安全带,喀地一声为她扣牢。 “没想到你真的会来。想我了没?” 叶恩弥边说,边用余光留意她的反应,话到半途耸耸肩,打算发动汽车,“算了,你肯定说没有。” 才握住方向盘,右手猝然就懈了,他垂眸去看,怔怔地露出难以言喻的神情。 忽然不说话了。 从盛凌薇的方向,可以看见他指间素净,唯独无名指侧面竖切了一条可怖的长疤。许是因为不久前的比赛而处于亢奋充血的状态,手背撑起很多纤长的血管,像皮肤下有深蓝枝条蜿蜒盘错。 他该是又在疼。 盛凌薇将他手腕拽下来,说:“我来吧。去哪儿?” 叶恩弥没有逞强,也没有推辞,眼睛里有淡淡的叹息,却仍然在故作轻松地笑着,和她交换了位置:“按导航走就行,辛苦我们薇薇了。” 起初驾驶席车窗开着窄隙,车速加快,风也刮得狠了,颈窝都有些凛冽的疼。 盛凌薇收敛着脖子,干燥的手指在风中发冷。她单手扶着方向盘,关了车窗,又搓摩两下裸露在外冻得冷白的大腿。叶恩弥注意到她的动作,以掌心覆过去,力度不轻不重,替她熨着。 皮肤表层紧皱的一层冷意,被他以体温一点点融掉。 平视前方的视线向右偏移,见叶恩弥在副驾驶席难得如此寡言,也不像以往喜欢调笑着动手动脚,只是一下下尝试舒展着右手的筋纹和骨节。痛到连连屏息,朗利飞扬的眉头也捏在一起。 往日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你一言我一语,无论是闲谈、争吵、互相讽刺,抑或幼稚地拌两句嘴,口中都总是一刻不停。 这时别样安静,反倒有些不适应。 盛凌薇只觉得胸腔里伸进一只手,把各处都揪紧,语言先于意识,已经忍不住问:“很疼么?” 他想敷衍过去的时候,唇边就会多抽扯几丝笑:“没事儿,总会好的。痛了这些年,习惯了。” 她想,这么多年漫长时光,也如须臾转瞬。她以为自己满怀的怨恨是最摧磨人的东西,可是他所承受的痛苦,到底更胜一筹。 欢愉是因为爱,痛苦也是因为爱。中文里时常用到的“疼爱”,说的不过就是这样一回事:爱到两人都发了疼,如同用力过度的拥抱,前胸和手臂的骨棱里出外进,紧紧绞合在一起。 疼痛使得爱不再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一种模糊的意识,而是实实在在有形有状、能够刺进知觉的东西。 爱里的疼痛一旦形成,始终是生鲜活泛的,像创面上凝合的血痂不断经人撕裂,不断翻出湿红的新肉来。 叶恩弥手上神经性的跳痛在渐渐平复,才摸索着找到隐约发哑的声音。 “薇薇。” “嗯?” 他语声轻忽地揶揄:“刚才是不是心疼我了?” “谁说的。” “你总不承认。但我都知道……” 叶恩弥说着,并没有看她,怕被她发觉自己仍然心事重重。视野中窗外街景枯燥,慢慢的看出困倦了。他睡着得无声无息,话刚讲到一半,像是骤然断了电,整个人就熄灭在真皮座椅的包裹里面。 杭州到上海,不过两小时车程。定位设在外滩附近一处高级公寓,牌照顺利通过检测,驶入地库。 盛凌薇泊好车,叶恩弥才终于朦朦胧胧睡醒。抬眼望见她,一半神志还勾留在梦里,已经唇角挑高,露出一颗利巧的虎牙尖。 过去这些年,叶恩弥依然有着当初那个明朗少年的神态,此时惺忪笑开了,显得有点可爱的冒傻气。 “怎么了?”她有意无意问。 “没……薇薇,睡醒就能看见你,真好。” “就这么想我?” 他声音清楚了一点,眼神却还像做梦:“就这么想你。” 盛凌薇和他并肩走向电梯。她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摘得荣誉的特殊日子,叶恩弥非得连夜赶到上海来。这座城市对他们两人都不陌生。叶恩弥曾为上海最顶级的俱乐部效力,而她读书的时候,与他身处同一座偌大城市,然而从没有相见。 电梯轿厢宽敞,内侧是面铜黄的镜子。盛凌薇从中看到自己一身厚重大衣,衣摆随步摇荡,垂坠在膝盖下方。她感知着深秋的夜风在身体之中穿行,忽然望见镜中叶恩弥身上那样单薄,出来得太急,只穿印有字样和国旗图案的队服单衣。 她去拉他的手。他穿这么少,可掌心还是那么热, 叶恩弥说:“快到了。” 她问:“这儿是你家么?” 叶恩弥听清了她的话,然而答非所问: “薇薇,还记不记得有一次在杭州,我说之前就算你不在我身边,只要遇到好的东西,我都会买给你。那会儿你不信,是不是?” 他扯起嘴角低笑一下,一种奇异的悲伤和自嘲都出现了。他目光垂放到两人相牵的手上,掌心带着她的指尖,轻轻拉起来,点触在下颌与脖颈连接的地方。 那块肌肤致命而脆弱,苍白又细薄,他稍微抬头,便完全伸展平整。 盛凌薇感知到他的血管在下方收缩又鼓张,是心搏振动的节奏。 电梯是刷卡直接入户,合页门向两侧展开,盛凌薇似有所感,忽然不敢抬头去看。 一路上她喉里热,肺里痒,频繁地想要抽烟。 要怎么告诉叶恩弥,沈爷爷想让他明天回去,见上最后一面。 沈老爷子性子倔,年纪大了也愈发顽固,腿脚再不灵便,依然坚持不要人搀扶,下楼更是从不用电梯,在勤务员远远的看护下终究摔了一跤。 盛凌薇是在昨晚抵达杭州时得知这个消息的。 【??作者有话说】 苏梅岛的海和帆船,是后面隐藏结局1里的考点(敲黑板 第51章 黄金屋 ◎以撕咬的方式结束◎ “薇薇, 怎么不看?” 身边叶恩弥仿佛注意到什么,指尖意味深长地触过来,蹭了蹭她腕侧那颗圆润的骨珠。 盛凌薇还没抬睫, 无端觉得叶恩弥应该仍在笑着。他总是这样对人笑,悠悠地、漫不经心地翘着眼唇, 看着总有点儿坏, 不那么正经妥当的模样。 可是他比谁都深情长久, 也比谁都坚韧执拗。 她向外一步, 薄鞋底的触感正在发生变化。 身后电梯门缓慢阖上。 盛凌薇还是张开了眼。 入目是正对面的玻璃, 一块无机质的整体,没有辟出窗户,也没有裂痕与缝隙。通透,明净, 不染尘霜, 外面是黄浦江两岸迷离的夜晚, 灯火倒映在水面荡浮璀璨。 叶恩弥依然在她身后的位置, 开关一捺,将灯打开。 天花板上排灯依次亮起,像白昼从眼前一寸寸向外翻明,室内空间终于在黑夜里清晰了形状。 这间房子面积不小,户型方正,所有条件许可的隔断都被打通, 显得敞亮阔达。墙壁是没有粉刷的平整纯白, 摆放着无数古董家具和艺术品, 除了供人行走的路径, 几乎将地面占满。 他肯定没有请设计师规划过布局, 不然风格也不会如此凌乱错杂, 陈设更是毫无章法,所有昂贵的物件都堆挤在一块。 并非是满足居住功能的公寓,倒像个储藏间。尽管如此,乍看之下依旧金光闪闪,无限奢靡。 离盛凌薇最近的是一面翘脚四柱矮台,木料和漆面显然都经过翻新润饰,造型非常熟眼,她曾在欧洲一间私人博物馆的展册里见过。 叶恩弥顺着她目光看过去:“喜欢么?本来是宗笑家里拍下来的,被我看到了。” “你买这个做什么?” “觉得你会喜欢。” 他理直气壮。 似乎在他看来,表达与实践爱,从不需要考虑太多缘由。 甚至也不需要她在身边。 盛凌薇不语,接着往里走。马上遇到一方用以储物的立式斗柜,抽屉把手由纯金打造,雕刻成不同兽颅的式样。 顶盖可以掀动,翻开以后是复古的首饰储放空间。里面藏着珍珠、宝石,还有各式各样尺寸颜色、切割方式都不尽相同的净钻,镶托在或金或银等等众多载体上。从黑暗之中浮到光里,立时粼粼闪烁犹如星河。 她想,怪不得叶恩弥生活简单,常住公司宿舍,原来这些年到手的收入都换作不同形式花在这里了。 藏进这个—— 黄金屋。 盛凌薇身形微动,险些撞到一个托架。上面空空如也,不难看出以前放着什么四四方方的形状。 她马上想起与沈恩知订婚之时,叶恩弥送她的那几件珠宝,装在一个皮面柔腻的小箱子里,就该是这样方正的。 “叶恩弥。” “嗯?” “这个是你送我的?”她点了下空荡荡的托架。 “薇薇好聪明。”他说,声息低低发沉,如影随形,“这些东西我收集了好多年,想你的时候就买几件。”